□高玉宝
那个村子的屋瓦是灰色的,窗户漆成蓝色,杂木被锯成统一的高度,挖一条沟,将木头埋进去,就成了障子。雨季,杂木上会生出蘑菇和木耳,鲜木耳很脆。障子下面有时会堆些砖头,很多时候我坐在砖头上看书,如痴如醉。书本成为我通往他乡的列车。
南面是成片的山,松树林里开着野花,爬到半山腰,会看到另一座更大的山,山脚下有一片神秘的厂房,生活区的书店摆满了各色的书,我像世界的矮子一样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仰头观望那些精美的图书,一本也不肯错过。我半张着嘴,估量着我手里的钱可以买下哪本。最后,一本《世界文学》被我从书架上取下来,封面古希腊骑士的盔甲闪着金光,他腰上的宝剑冲出时空,让我这样一个孤独的孩子兴奋得不能呼吸。这是我买的第一本书。书中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住了十字军东征时欧洲人对于君士坦丁堡的描述,大船在海上彻夜航行。西方的智者总会猜到故事的结局。
大地上飘散着青草的味道,河水清亮地流向远方,我揣着那本书到草地去。茅草疯长,将我藏匿进巨大的虚无中。也许我是一只羊,对于青草有着天生的依恋,或者我就是一株青草,在草地上才能找到我的源头。我无所顾忌地踏平那些草,躺在上面,阳光温暖,天空蔚蓝。书中的世界冲出来,金发女郎用她特有的语言迎接我。火车从远处开过来,发出巨大的喘息之声。多年以后,我去过无数次各地的博物馆,也去过国家古籍图书馆,那些闪动金光的文字让我久不能言。文字书写者成为所有过客的独白,自言自语,口若悬河。书者,一直在时空的角落里寻找另一个听众,或者是另一个倾述者,有人倾其一生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只有蝴蝶在不停飞舞,它们背着美丽的花纹飞向花朵,轻盈、有力。有人发现蝴蝶的花纹上布满文字,各有不同。当它们扇动翅膀,那些闪现的书页便形成天书,神的语言是模糊的,那些翅膀上的文字亦然。
我会想起那么多黑夜,门前有两棵桃树,结很小的果子,桃花盛开时,满树绯红,我再也没从哪里见过那样的桃树,张扬、密实,顶着嫩红的叶芽。橙红的路灯在树的顶上,灯光将树枝打成光圈,一圈套一圈,形成奇妙的画面。我坐在屋里看书,火车从窗前呼啸而过,车厢里洒下一道道青蓝的灯光。陌生人从远方来,几秒钟的时间穿过我工作的小站,匆匆开向远方。我意识到书中的文字也会成为陌生的旅客,它们匆匆而来,闪过我的眼睛,终有一天,我们会再次成为陌生人。
我每天都去公园跑步,五公里,十公里。晨跑的队伍里有一位书店老板,我经常去他的书店买书,见我进门,他笑笑,并不言语。很多时候,我只低头选书,然后付账走人。有一次,我们再次在公园里相遇,我试图与他谈论一下他进的新书,他一脸茫然,似乎根本就不记得我是谁。我一阵气馁,把自己刚要吐出来的话咽了回去。那家叫咏春的书店迁了地址,开始大量出售小学生读物,我也很少再去他家买书。倒是在济南,老兴福隆绸缎庄对面有家书店让我喜欢,绝大多数的书都很小众,只进一本,买走了,那书店也不会再进新书,哪怕那本书再畅销,老板也不会多进货。我选了一本《匠人》,是写农村正在慢慢消失的老行当,老匠人们的手艺在慢慢消失,我很喜欢作者行文的感觉,往往写着写着,就走向了远方,总给人一种漫无边际、路途遥远的错觉。作家是个行者,是苦行僧式的自愈人,读者未尝不是?
去苏州桃花坞看唐寅,在角落里忽然冒出一个小茶馆,阳光照进巨大的落地窗,麦秸草做的窗帘升着。一个女孩坐在窗前喝茶读书,书页里贴满了各色的标签,划了道道红线。我拿起书看了看,是写贵州村落的一本书。我找到一篇读了读,感觉挺遗憾的,有很多作家去写这样的村落,但是苦于手头资料太少,又不肯沉入村中去挖掘,所以多是浮在水面上的村落,没有人文,没有历史,任谁去写这样的村庄都是白费力气。女孩似乎被我说中了痛点,脸红了一下,说:“我们没有去过,权当在书中旅游了一次。”她这样想,也让我失望,可能是我过于腐朽,太爱钻牛角尖,我是不认同这种读写关系的,这样一本浮光掠影的书,也值得贴标签、做笔记?浪费时间,欺骗感情。
女孩的茶是好的,可惜供茶客们读的书不行,水货太多。这个世界的确存在很多注水的语言,所以才让一本好书的到来显得珍贵。窗外刮起大风,预报有雨,不远处是白寺塔,苏州河静静地流淌,来往的游客举着小旗,顶着风走过。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慕名前来看望唐寅,于是,各人有各人解读唐寅的角度,例如读书的路途一直遥远,从远方来,必定还是要到远方去,古今无不同。
据说在有些国家,人们坐地铁时,手里总会捧一本书来读,我们身边这样的人比较少。遇到一个读书人,我应该高兴,例如这个开茶馆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