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爸爸,你见过老鹰吗?”女儿曾经这样问我。那时,她还很小。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天空,没有回答。
其实,我是见过老鹰的,那时还在农村老家,可是自从到了城里生活,印象里真是没有看到老鹰了。一晃又是许多年,其间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抬头看看天。
鹰,是越来越少了,难道绝迹了吗?
想想应该不对,看看那麻雀、喜鹊、白头鹎是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张狂地要到你的饭碗里来抢东西吃呢。就连小时候只在画册里见到的戴胜鸟也常在身边走来走去,偶尔有人靠得太近,它才展开冠羽以示警惕,或者快走几步到别处,然后又在不远处停下来,有些调皮地东张西望着。再有,马路边的绿化带里忽然就蹿出一只野鸡,鸣叫着飞到马路对面去了。还有那一向警惕性很高的野鸭,也在城中公园的小水塘里筑巢育雏了。
鸟鸣有草木香,鸟鸣有水烟气,鸟鸣是生态和人文的花朵。越来越多的鸟,在我们身侧飞起飞落。鹰,不是矫情的,不是虚弱的,它比许多鸟更有穿透力,应该看到更多它们的影子才对。
鹰,在哪里?
或许是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我越来越喜欢小鸟了,那追随鸟鸣的脚步也就由城市的公园,渐渐向城郊的湿地、树林以及更远的旷野和山岭延伸。
那天,我被一群野鹤吸引了。宽宽的荒地上,几十只鹤或伫立、或漫步、或嬉戏、或觅食,那么悠闲自在。忽然,一个硕大的飞影在眼前掠过,一下子惊到了我。鹰?待我定睛看时,那大鸟已飞出很远,但依然清晰可辨,那的确是一只老鹰。
原来,它在这里。鹰,在做一个隐者吗?它那身羽毛让我想起垂钓江边、行走野径的某位老者身上的蓑衣。
从那之后的许多天里,在偏远的地方行走,总能遇到老鹰。原来,老鹰是一直在的。当然,它不是被时势逼到了角落,更不是败走江湖,也不是看透人生。鹰从来都不是参天悟地的隐士,只是它不喜欢喧嚣。想一想也对,城市那逼仄的上空,哪能适合它的翅膀?城市那冰冷而坚硬的构筑,哪能适宜它驻足?纷纷扰扰的街衢两侧,方寸大小的公园之中,那一草一木或许让麻雀乐此不疲、让燕子流连其间,可鹰从来不是一只苟且的大鸟,它属于无拘无束的自由。对鹰来说,城市的自由极其有限,喧嚣和繁华是它的大忌。
我曾经一度担心鹰的生存,其实,或高或低,鹰从来不缺少天空,毕竟还有太多的山海。在那里,它的翼尖划过之处,都是电闪雷鸣。就算是栖息,那足下的顽石,也是昨夜的风暴里被它的利爪刺穿了魂魄的乌云。
李苦禅画鹰,很少画鹰的飞翔,大多是画鹰立在顽石上的样子,衬以松枝、兰草、青苔,线条粗硬、墨彩狂野。这样的画,我喜欢。其实,蓄势待发的鹰更有力量、更震撼,这正是山川旷野的鹰。辽阔冷峻的地方,才能淋漓尽致地展示鹰的灵魂。
李苦禅大师,的的确确是一个懂老鹰的人。
想一想,我们只能偶尔见到一次老鹰,是太习惯于在舒适的地方漫步。那些山恶水险的地方,会让我们生了胆怯、失了勇气。对鹰来说,我们只是一闪而去的一缕风。鹰,怎么会和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的人为伍呢?
鹰从来不胆怯,更不会因为害怕而魂飞魄散。哪怕一支利箭穿透它的身体,它也以箭为笔、以血为墨,在天空挥洒出星光点点,在大地上描下一朵朵盛开的花。
我曾经买了一座鹰的雕塑,放在办公桌上。那雄鹰展翅欲飞的样子,的确很有气势,我想借此激励自己。那时,我总沉溺于办公室里闲坐闲聊,面对老鹰的雕塑,是不是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想一想,真是一种自我嘲讽,鹰怎么会在温室里虚张声势呢。
据说,鹰在生命将尽的那一刻,会冲天而去,努力将自己的羽毛和血肉撕碎,让自己燃烧殆尽在阳光里。鹰,它的巢穴是太阳,它的墓穴也是太阳。是的,那光芒四射的地方,是它的来处,也是它的归处。
在最绚烂的地方生就的生命,才有这如此朴素的羽毛和矫健的身姿,就像矿石在烈火的淬炼中,才生就了钢铁的壮美。飞翔的鹰,正是一片钢铁的呼啸;驻足的鹰,多像一块钢铁的沉默。那动静之间的质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鹰是孤独的,更是清澈的,雕琢着自然,决不会被自然雕琢。这天地间鬼斧神工的洒脱,是风的起点,也是风的终点。
我们都崇敬老鹰,是因为心里都有这样一只大鸟,与云朵齐飞,沐风雨而歌。其实再柔软的人,哪怕看起来很懦弱,也有如此一份情怀。水,够温柔了,可蓄积太久,也会有惊涛骇浪的嘶鸣,破壁垒而放歌。
应该去有风有雨的地方看看老鹰,我们会了解自己更多。想一想,鹰其实是每个人的魂,一种只跟随自己的孤独,或者说是一种清高,只是有太多的将就,太多的舒适,太多的牵绊,让我们迷途难返,失去了鹰的利爪和羽毛以及可以凿穿黑夜的喙。
鹰的孤独,是我们的悲哀。默念鹰,我垂下曾经自以为是的头颅。如果让我现在回答当年女儿的问话,我会说,没有谁可以轻而易举见到鹰,见到那真正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