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兢兢
绿萝又冒新芽了,五片嫩叶,绿得能掐出水,像五把小钥匙,轻轻一转,就打开了七年的租房日子。
第一次搬家那天,我抱着纸箱挤进城中村。十平方米的阁楼,斜顶压得人直不起腰,像被生活按着脑袋。房东留下的绿萝蔫头耷脑,土盆裂了道大口子,像一张干裂的嘴,渴得直喘气。我灌了瓶自来水浇下去,水珠顺着叶脉往下滚,在晨光里碎成七彩珠子,把生锈的铁皮屋顶都照软了。
那盆绿萝居然活了过来,顺着防盗网往上爬,把灰扑扑的水泥墙染成一片春天。深夜加班回来,推开窗,看它的藤蔓在风里摇晃,像在替我感受这座城市的呼吸。楼下包子铺的蒸汽、夜宵摊的炭火气、隔壁情侣的私语,都顺着藤蔓钻进我梦里,暖烘烘的。
第二次搬家时下雨,卡车在立交桥下打滑,绿萝盆“咔嚓”裂成两半,土撒了一地。我捧着湿漉漉的土块站在新家楼下,雨在台阶上冲出小河,水花溅到身上,凉飕飕的。房东老太太从针线筐里翻出块碎花布:“小伙子,裹着根,像包小娃娃那样。”布上有股淡淡的樟脑味,让人心安。
新阳台朝北,晒不到太阳。绿萝叶子慢慢黄了,像褪色的老照片。我买了个补光灯,每天定时照三小时。灯光下,它的气根像小手死死扒着盆边,往亮处够。有天清晨,我发现它翻过栏杆,藤蔓垂到楼下了。楼下大爷把咸鸭蛋壳敲碎撒在土里,道:“植物也爱吃荤,比人还挑嘴。”
去年冬天冷得邪乎,搬家时,绿萝叶子冻得缩成小拳头,硬邦邦的。小区保安不让货车进,我抱着花盆走了半里路,手指冻得通红,像十根胡萝卜。忽然听见“咔嚓”一声——盆底又裂了道缝,水往外渗,在地上洇出一片小地图,和七年前那道疤,倒像对孪生兄弟,一前一后,守着这盆草的命。
现在的家,落地窗前,绿萝藤蔓垂到地面,像流动的翡翠帘子。前些天收拾旧物,翻出裹根的碎花布,霉点像朵朵小花,开在蓝布上。女儿踮着脚给绿萝浇水,水珠溅在睫毛上,亮得像星星。
搬过七次家,这盆绿萝总在最前面。它见过我蹲在出租屋啃冷馒头,油渍在衬衫上画地图;听过我躲在被窝里抽鼻子,声音闷闷的;也尝过我升职时买的第一瓶红酒,酒渍染红了半片叶子,像朵害羞的花。它的藤缠过防盗网、晾衣绳、空调外机,把冷硬的钢筋水泥编成一张温柔的网,网住了七年的酸甜苦辣。
前日和老家的母亲视频,她盯着绿萝直咂嘴:“这草比咱家石榴树还能折腾,命硬得很。”我望着窗外车灯如河,忽然懂了,生命不在意住哪儿,给点水、给点光,再窄的角落也能活得热热闹闹,像这盆绿萝,裂了盆、断了藤,照样能爬满整面墙。
记得第三次搬家时,绿萝长得太旺,藤蔓堵住了下水道。房东皱着眉来修,却顺手把剪下的枝条插进空矿泉水瓶:“扔啥,留着能生小崽。”果然,那些断藤在水里生了根,白生生的,软乎乎的。现在阳台上摆着七个小玻璃瓶,都是绿萝的子孙。女儿给它们起名:大毛、二丫、三胖子……每天放学,她蹲在瓶前念叨:“大毛长高了没?二丫叶子绿不绿?”声音软得像春风,能把人心都吹化了。
今夜有雨,绿萝新叶在灯光下舒展,叶脉里淌着七年光阴。那些裂开的盆、碎花的布、冻伤的藤,都成了岁月的印章,盖在生活的每一页上。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座城,但这盆绿萝会继续迁徙——在某个清晨,当新租客推开窗,它会轻轻摇晃藤蔓,说:“别怕,这儿能活,而且能活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