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我非常惊讶,“俯仰之间”竟是一个成语!说来是我自己大惊小怪了。
书上说,“俯仰之间”和“转瞬之间”“弹指之间”是同一个意思,形容时间极短。这和我的理解有些偏差,我以为是俯见地、仰见天,俯仰之间天地气象尽收眼底。这词汇,大气!
地为文气,草木葳蕤,似诗词纵横;天有武相,风云激荡,是刀枪呐喊。文武平衡就是人间正道,是岁月的郁郁葱葱。我认为能担当起这词的都是有家国情怀的大人物。这样的人物,越端坐,越山河;越行走,越草木,一俯一仰尽是岁月风流。
大俯大仰,总揽日月山川,男人有铿锵的梦。但我感觉自己半辈子了,也没做过一件昂首挺胸有光亮的事,有些遗憾。喜欢“俯仰之间”这个词,我也就以孩提时的草木之趣、云天之乐来安慰自己。
小俯小仰,自有我的小苦乐。
年纪小时,没有扶犁杖、推车子的大劳作,割草、割菜、拾麦穗这样的小忙碌却是日常。一低头一弯腰,会抓几只蚂蚱,摘几粒熟透的龙葵果,也摘小酸浆果。小酸浆果熟的可以吃,青的有意思。捏了青的果子使劲朝额头上一怼,那绿的汁、绿的果粒,在脸上四溅开来,再“呜呜呀呀”嘶吼几声,自己就成了戏台上的人物。当然,还有俯下身子去偷瓜,腿上胳膊上被瓜秧剌出一条条血道子。
那时候都是土路,这是村子的根,由粗到细地岔开来,盘根错节在田野之间,让一方姓氏枝繁叶茂。路边长茅草、长牵牛花、长蒲公英,也长蒺藜。蒺藜藤茎几乎匍匐在每条路的路边,一不小心就被那蒺藜果扎了脚,挺讨人厌的。被扎了脚也没人骂脏话,只是弯下腰来,将那蒺藜恨恨地扔进路边的沟里去。
路边最常见的,还有车前草。车前草在我们老家叫“猪耳朵棵子”。这称呼倒也形象,那一片一片的叶子,真是有些像猪耳朵。每每过年杀猪时,杀猪的大叔薅着猪耳朵将猪从猪圈里往外拖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车前草。
小时候常常俯身,苦甜都有趣。当然,那些仰头之乐也是一样不少,比如说摘桑葚、捅马蜂窝、抓知了、够槐花。捅马蜂窝是最苦中作乐的事,每次都会被蜇个脸大眼小,但依然乐此不疲。
夏天乘凉,是将头仰得最彻底的时候,躺在奶奶怀里,听她讲那牛郎织女。漫天的星空里,天河斜斜地横贯而过,那么清澈,一岸是心乱乱的牛郎,一岸是泪涟涟的织女。那时候,我常常想,银河看起来的确很宽,但从那泛起的细细白浪来估量,应该不深,牛郎为何不过河去呢?长在乡村里的男人,有哪个不会水?我和我的小伙伴就是在一条又一条宽宽窄窄的河里泡大的。对于牛郎这样的男人,只指望桥来成全一年一相见,我有些瞧不起他。
那是你在风里跑,他在雨里追,光脚丫踩出一地小花瓣的年纪,每一次俯仰,都是天清地宁。
岁月匆匆,细细碎碎之间,忙忙碌碌之中,俯仰的角度越来越小了,难得有见天见地的视野。
我这些年一直肠胃不好,一天和医生朋友聊天,他说,生车前草捣细和水,滤取清汁,饭前小饮,日久就会痊愈。这样的小偏方,除病患,不留后患,是中草药的妙处。听到车前草三个字,我心头一惊。这些年我回过几次老家,竟然没有在路边见过它了,还有蒺藜,也很多年没见了。这些野草野菜,像渐行渐远的中药。
今年夏天格外热,夜里常常陪妻子在城边纳凉。这个年纪了,当然不说牛郎织女了,只是静静地坐着。坐着坐着,偶然间一抬头,感觉夜空是那么空旷,银河竟然不见了,星星稀少了,也不那么明亮了。书上说,“霾”字的历史很久很久了,我怎么感觉是近来才看不清远方的呢?
俯有多少往事不在,仰有多少旧情不见,这才几十年呢,俯仰之间已大相径庭。此时我才懂了,俯仰之间原来真的是匆匆太匆匆。
须臾之间,俯仰成殇,不忍细看。我想念一捧河水解渴的旧时光,我怀念一把芭蕉扇哄我入睡的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