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聆邑
　　老家的木门用了几十年，合页早就松了，再怎么用力关，底下总会留道缝。尤其到了农历十五或十六，月亮圆的时候，月光就顺着这道缝溜进来，在地上铺成条细细的银带子。
　　那时候我上小学，总爱趴在炕沿上看这道光。夜静了，院里的蛐蛐叫得欢，屋里只有奶奶摇着蒲扇的沙沙声。光带里飘着些小灰尘，转着圈飞，像谁撒了把碎银子。奶奶一边给我扇风一边说，这是月亮在串门，看看谁家孩子乖。
　　有回我半夜醒了，想上茅房又不敢开灯，就顺着那道光摸过去，光带子在地上弯弯曲曲，到了门槛边拐个弯，正好照见墙根的尿桶。蹲下去的时候，影子被月光印在墙上，像只胖乎乎的大青蛙。尿完往回走，脚踩着光带，凉丝丝的，跟踩在井台边的青苔上一样。
　　奶奶每天起得比鸡早，天还黑着就摸去厨房，灶火的光从厨房门缝挤出来，跟月光掺在一起。我扒着被窝缝看，两道光在院里打了个结，又慢慢散开。奶奶端着热粥进来，鞋底子擦过地面，把月光踩得七零八落。她往我碗里搁块红糖：“快吃，吃完送你上学。”
　　后来我去镇上读初中，住了校。宿舍是水泥墙，窗户装着铁栏杆，没缝可钻。有天夜里想家，爬起来扒着窗缝往外看。月亮挂在操场边的杨树上，亮是亮，就是不如家里的月光有滋味。那时候才明白，不是月亮变了，是少了道能让它钻进来的门缝。
　　再后来，家里盖了新房，换了铁门。关起来“哐当”一声，严丝合缝，连风都漏不进。头个十五晚上，我特意等月亮上来，地上光溜溜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奶奶坐在沙发上纳鞋底，“别瞅了，新门严实，冬天不冻脚”。她手里的针在灯底下亮了一下，像片碎月亮。
　　去年秋天，奶奶走了。处理完后事，我独自在老屋里坐了半夜。月光还是顺着那道旧门缝钻进来，在地上铺成条银带子。灰尘照样在光里飞，只是没了蒲扇的沙沙声。我走过去，脚踩在光带上，凉丝丝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原来有些东西，门是挡不住的。就像这月光，就像有些人，不管隔了多少年，不管换了多少道门，该在的，总会在。
　　天快亮的时候，我轻轻推了推那扇老木门。合页“吱呀”响了一声，门缝似乎更宽了些。月光漫进来，在地上淌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