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沿了小城的水系走,总能有些惊喜,这里的草木似乎觉醒得更早一些。的确,柳树已经摇丝了,玉兰花开了,那些迎春开了有些日子了,却依然不肯退场,一星一星的黄还闪烁着,只是稀疏了许多。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并没有让我的心为之一动的感觉。想来是与北海太近的缘故,气候受了影响,小城的春色总是迟了一步。
天色有些晚,想着在下一个路口就回家,忽然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在不远的地方弥漫着。我急忙向前走了几步,竟然是一棵桃树开花了。更确切地说,是两棵,只是另一棵还是羞羞答答含苞待放的样子。
这桃树,让昏昏然的我,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我正端了相机专注于这一树桃花,忽然听到有人叫,转头一看,竟是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女性。我便笑着说道:“遇见花开,果然一定会遇见美女。”
“你是真会整些酸词。”她也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吗?鲜花怎么能和美女分得开呢?第二天一早,这桃树下,肯定是穿了各色衣衫前来打卡留影的女子了。人倚树,树临水,水照影,美不胜收。
桃花一开,春天才有了盛大的样子。
桃树有很多品种,那些开花早、结果小的,我们唤作野桃。记得小时候村子东北方向不远处有一片桃林,春天桃花一开,灰头土脸的荒坡立时鲜亮起来。那树花开得艳、果结得大。那腔调里满含甜甜的味道,一副得意的神态。
人,是智慧的,不仅驯化鸟兽,更驯化植物,很早很早之前就把一些草木拢在房前屋后,成畦、成行、成规矩的一片。叶、茎、根、果,取那最美味、最营养的部分来凉拌热炒。
人和桃树的相遇很早也很美,开花是美景,结果是美味,这树谁不喜欢呢?花开娇艳明媚,就比作女子。清代姚际恒说桃花是“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果结肥软甜润,便被奉为五果之首,摆在列祖列宗面前为礼祭,献在尊者长辈面前以祝长寿。桃树喜阳,其枝干就被视为满满的正气,可避鬼魅驱恶魔,桃木的配饰也就深得人们喜欢。相传有些地方,常常折一枝的桃枝,让体弱多病的孩子抱着,身体就会渐渐强壮起来。那桃枝最好是东南方向的,说是东南阳气最盛。
旧时用桃木做“桃符”很普遍,大多挂在门外,以保佑庭院吉祥、家人平安。由此传承下来的春联,一直是家家户户门前喜气洋洋的一抹红。
那年发大水,将老家村头的那片桃林淹了,干枯的树桩第二年还在,大概是村里人一直期待奇迹,才迟迟不舍得下手砍掉吧?那时候我虽然很小,心里也很难过,毕竟再不能钻进看桃老爷爷的窝棚里,等他给我摘那颗最大的桃来吃了。好在我家院子里也有两棵桃树,让我将那片桃林淡忘了些。这两棵桃树,偏东的那棵大一些,靠西的那棵小一些。说起来挺有意思,大树上结的桃小、脆甜,小树上结的桃大、软糯。我喜欢脆甜的,奶奶喜欢软糯的,那时,她的牙掉得差不多了。
那年春天两棵桃树正开花,忽然就被砍掉了,惹得我哭了好几天。小时候我经常哭,常被哥哥姐姐们笑话。其实我现在眼窝子依然很浅,看着看着书,忽然就被某一句话触动,泪水就止不住了。那两棵桃树被砍掉的原因,隐约记得母亲说过,说是一个算命的从胡同里走过,停下来说了些不好的话。多好的桃树,为什么在他眼里就多了些是非呢?
桃树,那花那果多好。唯一让我有点后怕的,是桃核。
我家正屋偏东有一块捶布石,二哥和我常在那里砸桃仁吃。若是两颗,我一颗他一颗;若是三颗,我两颗他一颗。二哥大我四岁,总是让着我。有时候他会逗我,将一颗桃仁拿在手里,假装递到我嘴边,又忽然收回去自己吃了,也就惹得我哭起来。在一边做针线的母亲,挥起手中的鞋底朝二哥比划,还没打下去,二哥急忙又拿一颗桃仁塞进了我嘴里,我也就马上止住了哭声。现在想一想,我那没出息的样子实在可笑。
后来有一次意外,那颗桃核有些硬,二哥砸了几下没砸开,也就用了力气,结果桃核崩飞了,正好打在了我脸上,立时就流了血。那次二哥实实在在挨了母亲一鞋底子。村里的老医生一边给我抹药水,一边对我父亲说:“还好没啥事,要是崩到眼上就麻烦了。”
后来村里来了个说书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子是皱七皱八的一个疤瘌,特丑。我立时就一激灵,想那桃核若再崩得正一些,我怕也是这个样子了吧?
尽管如此,我依然喜欢桃树,更从桃核那累累伤痕的样子中,懂了桃树是用尽苦心才捧出如此鲜甜的果子来的。
桃树在我心里是美的,在那么多传说里,桃树也是美的。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是无数人梦中的向往,夸父的拐杖最后化身桃林,那更是一种壮美。小时候看动画片《大闹天宫》,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最喜欢的是那片云霞中的桃林。“这片桃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说这台词的老神仙真是可爱,胖胖的样子有些像桃子。
从神话到现实,桃树桃花都惹人爱,却不知从何时就多了些闲话,实在是让人无语。
读一本闲书,见元人程棨这么说:“余尝评花,以为梅有山林之风,杏有闺门之态,桃如倚门市娼,李如东郭贫女。”这话,我非常不喜欢。
“桃色为红之极纯,李色为白之至洁。”到了他这里竟然如此贫贱。不喜欢程棨,连带也就不喜欢元朝,每每读史书,那一片山河之事总是有意绕过去,甚至连元曲也不怎么读。
我喜欢的文字是可以说是非的,但不可以说草木的是非。草木哪来的是非,不过都是人的是非,具体应该是是非之人的是非。阳气满满的桃树,色正香清的桃花,我不容得有谁说些不干不净的话的。
我曾经买过一本《桃花扇》,想好好读一读,忽然就看到孔尚任这样的句子:“桃花扇何奇乎?妓女之扇也,荡子之题也,游客之画也,皆事之鄙焉者也。”就这话,让我顿时对他这书失了兴趣。前几天整理书架没有见到这本书,大概是和那些废旧的报纸一起打包卖了吧?记不清了。
早几天经过城北那片桃林,见有人正在那里施肥、浇水。想来这几天应是一片桃花灼灼了吧,我要去多拍些照片。那里的桃花以自己的方式开,那里才有《诗经》关于桃花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