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老家村子有三条街,南街和北街原来都是绕村的小路,因为村里人越来越多,就沿了那路的更外面,慢慢筑起一个个院落。可直到今天,村里人依然将南街和北街,称为南边道上或北边道上,若是说去街里一趟,那说的一定是中间这条街。
这街,的确是村里的根脉,沿街是有辈分的族人们的老宅。老街分叉开去,是一条条胡同,胡同里的人渐次年轻,渐次小了辈分。当然,随着老人们离世,后辈们在这老宅里重新顶家立户,这种根梢分明的排序也就变得模糊了,但许多传承还在,一直在。
老街两边的人家多殷实,即使清寒一些的,也不会围一个透风透雨的篱笆,无论如何都垒了院墙。这里,是村子的脸面,家方正,人也方正。
老街,一直是最热闹的。
说起来也没啥,一个小小的村子,能有啥热闹呢?只是因为村子里的人家,都是同一个姓氏,七拐八拐就成了一家人,谁和谁见了面,都会打声招呼,于是就有了热汤热水的热闹。一声三爷爷,一声二奶奶;一声吃了吗?一声喝了吗?高一声,低一声,都碰头打脸的亲,都是柴米油盐的暖。
村里唯一的小卖铺是三间铺面,但只有正冲街面的一间,摆放了些零零杂杂的东西。时不时地,奶奶会让我到小卖铺买些好吃的。那时候哪有什么好吃的,也就是糖块、糖球,好一点的顶多是麻花。
很多时候,钱会剩下一毛两毛的,这都要还给奶奶。哥哥姐姐们调皮,找张纸剪成钱一样的大小,让我递给奶奶。奶奶接到手就笑了,说道:“俺家小三又糊弄奶奶了。”
父母笑了,哥姐笑了,我也笑。奶奶双目失明,钱只要一上手,大小面额、真币假币,都分得一清二楚。这逗奶奶开心,也逗一家人开心的小把戏,一直玩到奶奶八十四岁去世。
小卖铺的旁边,是药铺。开药铺那人的儿子和我是玩伴,他常常偷些甘草和陈皮出来,分给我吃,让我至今迷恋甘草和陈皮那质感的甜和香,而讨厌糖和油炸食物。
小卖铺和药铺处在村子中心,每当农活收拾妥当了的秋后,这里更热闹。夜里,汽灯高高地挂起,那说书唱戏的一拍桌子开了嗓:“听书的您都往东南看,打那边嗒啦啦跑开一匹马能行……”明知戏词不能当真,我还是不自觉地往东南扭过头去。
走街串巷耍把戏的也来了,哐啷哐啷几声锣鼓响,老老少少的人们,立时哗啦啦围起了个圈子。那次挺突然的,耍把戏的把我拉到身边,端着一个盖了布的碗,说:“你是想吃包子还是想喝糖水,今天你说啥,我就给你变啥。”
村南那个小镇的十字路口,每逢赶集的日子,总支起一个包子摊。那里的包子最香。想起那包子,我咽了咽口水,望着那耍把戏的,说:“我要——糖水。”
那人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揭开碗上的盖布,真是一碗糖水。一个大人狠狠扯了扯我,说:“你憨啊,咋不要包子?”
“你才憨呢。俺家这几天天天吃包子,就想喝糖水。”二哥推开那人,将我扯出人群,悄悄地问:“你咋不要包子呢?”
我说:“谁都想选包子,我偏要选糖水,是想让变戏法的出出丑。”
二哥听了,重重地擂了我一拳。“你才几个心眼子,还能耍得了玩把戏的?”随后又说,“走,我带你去吃包子”。
那是二哥第一次骑着自行车带我去赶集。村里的老街是没有包子的,但从此关于老街的记忆也有了包子香香的味道。
最近听张正扬的《老街味道》入了迷,那词那调我喜欢。我的老街没有千年的古风,但奶奶的竹杖轻轻在那里敲打;爹娘一个拉车一个推车,那风风火火的车轱辘,碾过又碾过;哥哥抡着他的军绿书包,逗弄三奶奶家的黄狗,一次又一次;姐姐背着我,摇摇晃晃在那里踱步,那时我很小,姐姐也很小。
谁的老街,说起来都是独一无二的,让你和知心的人眉飞色舞地说着说着,忽然间就不苟言笑了。老街真的老了,那老了的,还有村里那些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