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版:光影记录

半草半木

(2024年04月30日) 来源:潍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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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祥秋
  许多时候,不是刻意选择,而是有些东西一直就在心里。那年,我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了那房子。前窗有白玉兰树恰恰高于窗,后窗有山楂树可俯视,而大大的东窗外是一抹法桐宽宽的绿影,这种通透谁不喜欢?最让我心动的,则是左一眼可以看到乡间,右一眼可以看到都市。
  这正符合了我的心性,是安家的好地方。
  我,挺土的,有一个挺土的乳名,有一个挺土的出身。尽管我的父母曾生活在山西省城,哥哥姐姐们“爸爸妈妈”地叫着,楼上楼下地嬉闹着,可这些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是父母回到山东老家生下的唯一孩子,我光着脚丫在村里的小胡同里奔跑着长大,累了,叫一声爹;饿了,喊一声娘。
  我一身的土腥气,生就的草性。
  乡里人的孩子,童年的确是草,是放养的,田间地头、沟边河畔,尽情地撒着野。可长大了,就要懂得镰刀和锄头的规矩,就要有庄稼人的姿态,垄归垄,畦归畦。
  那年我辍了学,本应和村里的老少爷们一样,一脚泥一身土地挖河打堤、喂猪放羊、收麦子、砍高粱,可田间地头我却拿一本书,忙里闲里乱乱地翻。最初乡亲们还迁就我,西院的那个爷爷常对我爹说:“跟在老牛后面折腾几个来回,就塌下身子了。”时间久了,大家便没了耐心,看不惯了,有人对我娘说:“这也不像是个干活的,说个媳妇怕是也难。”
  年轻,不服气,觉得那书上的字一行一行的,怎么看也比庄稼垄顺溜,我就故意把书挥得哗哗响,在田埂上没腔没调地吼:“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草在乡下,这没错,可草在庄稼地里就有些碍眼。
  有些人叹息,有些人摇头,乡村人谁不喜欢庄稼啊,相亲的年龄,我便处处惹着别扭。亲近的人就着急,硬是生拉扯。她倒是那一步一步行走在田垄间的女子,却不知为何执意于与我的亲事,任我从大晌天一直说到太阳西斜,就是不肯改口。可我始终觉得,庄稼和草的纠葛,日子终究会很别扭,不得繁荣。
  “这有啥,咱爹咱娘他们都是这么过的。”她这话让我听来既心酸,又心疼……
  当二哥为了这门亲事,将一个大大的土坯掼在我的头顶时,就深深地明白了,我与这村子的那种疏离是难以调和的,与村里人无比欢喜的庄稼地早已格格不入。
  所有错过我的人,都是幸运的,唯一遇见我的人,也是幸运的,因为她也是一脚在乡村,一脚在都市的人。妻子,一直放纵我,任我去田野里慢慢散步,又容我在斗室里静静翻书。很多人都说妻子太惯着我了,她笑笑,从不回答。
  我很小的时候喜欢画画,惹了邻家的大娘嘲弄,她隔了那爬满丝瓜的篱笆墙朝我喊:“红一道绿一道的,庄稼不是画出来的,还是去掰棒子吧。”年纪小,脸皮薄,我便匆忙收拾纸笔,一个慌乱,还弄了一身颜料。
  奶奶在我记事的时候就失明了,大多的时间是我陪她在家。她觉得我好久没有动静的时候,就会问:“三,画什么呐?”我答:“奶奶,我喜欢老鹰。”奶奶嗯了一声,说:“老鹰好,是鹰就比鸡飞得高。”奶奶应该是读过私塾的吧?她说话总与村里的那些老人不同。想想今天的自己,大概与我那时候画的画差不多,鸡不像鸡、鹰不像鹰的,挺逗人的样子。
  回不了村庄,进不了城,其实,我挺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这么说吧,乡下是我的血肉,都市有我的灵魂。这或许正是曾在城乡之间生活过的父母,留给我生命里的另类基因,一半草的随性,一半木的个性。
  女儿刚刚学说话时,总是“爸爸爸爸”地叫,在我的一再强调甚至训斥下,她很不情愿地改了口。多少年过去了,女儿叫“老爹”似乎还有些别扭,但我喜欢她这么叫我。这声调里,有草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