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宝
广东揭阳街头如今依旧响着扁担客的叮当之声,那是最初敲打银器的响声。一百多年前,揭阳人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把大户人家的首饰重新加工,赚取手工费。他们先将银器熔化,按着主家的要求,从心里将梦想付注于银器之上。小小的锤子叮叮当当,敲出压抑了几辈子的歌。一件件闪闪发光的银器慢慢呈现在人们面前:开心常笑的弥乐佛、腾云入海的蛟龙、跃出河面的鲤鱼……那么多美好的愿望必将在某一天实现。
这些叮当之声,造就了揭阳人的手艺。但相对于银器制作,玉石雕刻是另外一个领域。生活在海边的揭阳人,扔下手里的锤子,拿起了金钢砂的磨具,更加广阔的领域让这个并不产玉的小城,成为玉都。
榕江水流了千万年,夕阳西下,江面上泛起忧伤。榕江的落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江河湟湟东流,汽车缓慢地行驶在桥上,长发女子骑着电动车,背后是一片橘红色的夕阳。时空从古代而来,不知是否还是当年韩愈的潮汕之乡。坐高铁一天时间将中国的东南沿海走了一遍,除了孙行者的跟斗云有这本事,再快的千里马也跑不出这个速度。速度与时间有关,本质上还是空间的转换,如果足够快,韩愈的马儿兴许也会迎面跑来。
我坐在马路边自饮自酌,近夜里十一点了,马路上人来人往,不会走路的小孩子也在婴儿车里被推到街上,八十多岁的老人由孙子扶着、儿子搀着,也要出来撸个串——这才是真正潮汕人的生活,与北方的习俗太不同。其实,揭阳人的口音是中国古语,很大程度上来自南宋的南迁,现在形成的揭阳话与闽南话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泉州人和潮汕人都把开车说成“归恰”,想想都觉得有意思。这里面的语言融和是另一种文化,作为北方人的我知之甚少。
揭阳的早餐有很多,炒河粉算是一种。米粉是提前泡好的,加上几块老汤炖的小排骨。所谓的老汤是真正的老汤,小排骨剁得很小,一段一段的,洗净,放入砂锅,再放入葱姜、枸杞、党参,慢火炖一上午,这只是炒河粉中的老汤。河粉里不只这些,喜欢吃咖喱的,可以多放咖喱;喜欢放醋的,随你的喜好加醋。河粉里有几根脆生生的绿豆芽,几片花蛤,几片羊肉,还有油菜和梅干菜,讲究的还会放些揭阳独有的甘兰——味道好得不行,慢慢嚼,苦中生甜。汤也不仅仅是汤,表面上漂着油花,似乎会很油,其实吃起来倒没有油腻感。做早餐的小个子女人是莆田人,也讲闽南话,夹着普通话,你猜着她的意思,慢慢往河粉里倒咖喱,酸得发烫,辣得发甜。潮汕人的饮食与福建人差不多,喜煲汤,最好是老鸭汤。自家饲养两年的老鸭,洗净,加入各色中药,去火、消炎、提气,各种各样,用砂锅慢慢炖,味道特别,喝不出丝毫腥味。
在揭阳,早上六点起床,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这是揭阳人的习俗。空荡荡的街上,忽然响起鞭炮声,随之而来的是声音很大的音乐,不知什么歌曲,女声唱腔,是用闽南话唱的。走来一队人马,穿青花旗袍的两个女子走在前面,男人排了两队跟在后面,手里拎着麻衣。有人在撒纸钱,三十二开的烧纸,上面印着金色的图案。潮汕人把白事办得有板有眼,辞世之人要在家族的祠堂里停放七日,前来吊唁的人放下礼金,烧过纸,逝者家人还要回礼,交三百的,主家大概只留一百,再回给人家两百。有钱人家另算——潮汕人很有意思,白事儿,只要是来吊唁的,很多有钱人不光连本金回去,还要另外给包一份回礼,几万几万回的大有人在。当然,白事的礼金一定要是单数,三百不算单数,三百零一块才是单数。内地许多人不懂单数为何意,认为双数只有二百、四百、六百、一千,其实,是错的。潮汕人的白事,即使包了十万块,也要再包上几块零钱,以示对逝者的追思与哀悼。如果夫妻二人都已作古,包双数也罢,单数也罢,都不为过。
用潮汕人自己的话说,这里的白事多放音乐,就没有潮汕人不敢放的流行音乐,再喜庆的歌曲,他们也敢在送葬这天播放。
本地人放的鞭炮也是红红艳艳的,他们并不知道内地用白纸卷的大炮仗,而且在新年燃放一地白炮仗的碎屑皮,就像飘了一地雪花,他们很不理解。说实话,我也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