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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殇

(2025年08月05日) 来源:潍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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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祥秋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已去世好多年,我的两个哥哥早就分家另过了,户口本上只剩下我自己的名字,所以,那棵大柳树也就归了我。
  堂哥帮我们兄弟三人分父母遗产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去听,父亲的老屋、老屋里的财物,我都不在乎,我觉得有这一棵大柳树就足够了。
  大柳树在村子的东北角,与老宅遥遥相望。
  大柳树下约有六分地,南北瘦长,大柳树正好在中间,将地隔成了南北各一块。南边的地是一片枣树林,因为我曾被枣树的刺扎过、被树上的马蜂蜇过脸,所以不喜欢南边的地。北边的地入我的心。
  大柳树吐芽时,父亲忙完大田的活,闲暇时间都在柳树北的这块小地里。一锨一锨翻地,一耙一耙耘地,点瓜种豆。瓜是菜瓜、甜瓜、面瓜,一窝一窝地浇水,一窝一窝地布种,一窝窝地埋土;豆是菜豆角,围了地的四边来种,待豆角爬蔓,就插上树枝架起来,正好做挡鸡挡鸭的篱笆。
  父亲弯腰在瓜田劳作,任我爬上他的脊梁嬉闹。实在累了,就把我托上大柳树,折一个柳笛给我。有时他也给自己折一个柳笛。细的低的我的笛声,重的壮的他的笛声,像地上大柳树那稀稀密密的影,闪闪烁烁着。
  大柳树上搭一个凉棚,很多时候我趴在那里,看那瓜种吐芽、瓜苗爬蔓、开花。直到天黑,听母亲在屋子的东山头上高喊:“三,回家喝汤了。”我这才一个出溜滑下了大柳树。
  地上的瓜蔓爬得比大柳树的树荫还密时,就有瓜可以摘了。最早熟的是甜瓜,母亲会慢慢放进竹筐里,用毛巾盖了,送去姥爷家。其实,姥爷家的日子更丰盈一些,母亲回来,竹筐里会多了点心、糖果,还会有半块甜瓜。大柳树下,母亲将半块甜瓜递到我嘴边。我推开让母亲吃,母亲只轻轻舔了一小口,说:“真是好孩子,你吃吧。娘在你姥爷家吃了那么多了。”
  母亲生病之后,父亲再没种过瓜,直到他去世,那曾经的瓜田早就荒了。地荒了,大柳树却没荒,几年间就有几人合抱的粗了。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到那大柳树下站站,在那里看树影、听蝉歌、望月亮。
  那儿柳芽香、柳絮飘,那儿柳叶沙沙作响。
  父母的坟在村外的东南角,那坟前长有三棵柳树。
  父亲去世时,帮工的邻居从我家那棵大柳树上砍下几捆树枝,截成一段一段,缠了白纸。我和两位哥哥手持这哭丧棒,在那小雨天里长跪长哭,一路向村西。
  哭丧棒插在了坟边,上面缠着的白纸在风雨中断了,乱了。三根哭丧棒在春天里发了芽,抽出了长长的枝条,慢慢长成了三棵小小的柳树。
  从村外的东北角到西南角,一种情感,两种角度。
  这么多年,我几乎从不在清明或父母的祭日回老家,我觉得一个常年在外的人,有独属于自己的怀念和悲伤。我只想在那荒荒的旷野里,一个人坐在父母的坟前,就那样默默地坐着。默默怀想那个本来不识几个字,却偷偷拆看我信件的老头;默默怀想那个瘫在炕上,大声哭着是她耽误了小儿子的女子。
  柳树在风中摇动,树荫一会遮住了我,一会又将我闪在了阳光里,光影闪闪烁烁,就像忽然笑了又忽然哭了的我。
  村东北的大柳树,是我笑的回忆;村西南的小柳树,是我哭的怀念。
  那年,我回老家。二哥说:“那棵大柳树我砍了,准备打些家具……”我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再也听不到后面说些什么。
  村子东北角的那片荒地里,大柳树的确已被砍倒,无根无梢地横在那里。我用力拍打着那粗粗的树干,一时无法抑制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那时,骄阳如火,却再也没有了浓浓的绿荫。
  或许,在一直生活在老家的二哥眼里,那只是一棵柳树,一棵根梢可以做烧材、树干可以做木料的普通的树。大哥对此似乎也没有异议,大哥是一个木匠。
  一种想念,就这样缺了一角。村子的东北角,这关于我童年的忆念就这样被连根拔除了,只剩下村子西南角,那祭念的一角。
  父母坟前的柳树,一年比一年旺盛。三棵树,多像他们的三个儿子,围在坟前,日夜凭吊。大柳树没了,大柳树的树枝洇生的这份情感,却越来越茂盛。
  那年,我再回老家,提了两捆纸钱,去祭拜父母。可是我在村西南的那片地里,转悠了好久好久,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气喘吁吁赶过来的侄子说,那三棵柳树也伐了。
  村东北的柳树,没了;这村西南的柳树,也没了。老家,成了无处可以笑,也无处可以哭的地方了吗?站在空空荡荡的田野里,我一片茫然。
  作为一个儿子,竟然找不到了父母的坟茔,这是多大的笑话?遥望故乡,我心中不仅仅只有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