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那年,在十笏园的漏窗前看到那一排竹子时,我在那里站了很久。说实话,这算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竹子。
我的老家没有竹子,不过在河边湾边有大片大片的苇子。对苇子的一点好感,似乎就是源自它和竹子有点相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竹子的呢?真的说不上来。十几岁时,我画三两竿竹子,贴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房间其实是储物间,一边是装粮食的荆条囤,一边是盛米面的陶瓷缸。我的竹子,也就透着五谷杂粮的味道。
小时候唯一见到的竹,是夏天撑蚊帐的竹竿,那柔软里生韧,不至于变形;那爽滑里有节,不至于无度。
我心中的竹子,就是这种粗细正好把握,高矮大约齐了屋檐的竹。
站在十笏园的竹子前,我是有联想的,但不是王阳明那样,是为了悟透什么。像他这样大智大贤的人,为了“格物穷理”,面对竹子七天七夜一无所得,都能使自己大病一场,我哪敢有什么想法呢?我想到的,仅仅是郑板桥。
十笏园和郑板桥,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这竹子,却只让我想到郑板桥。
这竹子,清、瘦、正。
十笏园垒台立亭,叠石折水,栽花种草,以南方的构思,在棱角分明的北方街巷深处,勾勒出又透又含、有雅有幽的建筑群体。郑板桥瘦有形、寒有韵、节似骨,以南方的才气,在大风大雪的北方,立地生根。
这园子和他,竟然有如此相同的境遇,又在那一朝,又在这一城。
五十岁,郑板桥踏上仕途。初掌印信,他让差役将府衙的墙壁掘开一个又一个孔洞。他说,这是去官气,通民气。
山东硬山硬水,十年官场,西范县,东潍县,他都在这里,一衣霜,两腿泥,在田间,在地头。把那舒舒服服的衙堂,只留给清风。那年,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堂上,开仓放粮,赈灾济民。
竹有叶,叶似剑,剑有双刃。那时,清正于民,却往往不利于为官。他被罢了县令,凉凉的风里,一主,一仆,一坨书,三匹瘦驴,踽踽南行。
前些年乡村办喜事,屋中墙上贴得红红绿绿。我结婚时,房间里只有一幅黑白中堂画。那画,是郑板桥的墨竹。
郑板桥爱画竹,其实也正是画他自己,干清瘦,叶清寒。见过几次他的画像正是这个样子,俨然就是大骨节、筋脉纵横的北方老爷子。他熟知村庄和牛羊,手,可握锄头、镰刀以及各种农具;话,可聊大豆、高粱以及种种庄稼。
一个丰盈的南方才子,在北方是如此清癯的样子。南雅北俗,他真的是入乡随俗了。
前些天去了一趟贵州,见到了又高又壮的竹子,那气势直指苍穹,可我没有一点欣喜。这云天气,太高远,我还是喜欢清瘦的竹子。瘦竹,可为杖,可作篱笆,可编篾器,这些看似是小器物,却是满满的烟火气,满满的人间味。
苏轼成为苏东坡之后,不是才更让人爱了吗?他的手中,是那时候才有了这样一竿竹子的,指指点点处,是街巷交错,是阡陌纵横。
瘦的竹子也可做乐器,竖为箫,横为笛,那悠远之音,那清冽之声,我特别喜欢。这音调,其实是竹子的灵魂,是民调里的大雅之声,以呼吸调配,以十指把握,尽在情感的直接掌控之中。
郑板桥,在民俗里行走,却是那“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一步一步,都是雅。他却说,作画是“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他,又以雅还俗。
我说的竹,就是这竹,可以以手以胸亲近的竹,一枝一叶总关情。
听,瑟瑟的风里,竹响萧萧。瘦竹,品节更突出,个性更坚韧。归去南方的郑板桥,还能专心听这竹声吗,扬州古城里可有答案?兴化大垛镇郑板桥墓园里的竹,可是答案?那竹,大都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