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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2025年09月16日) 来源:潍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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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祥秋

  枣树是往事,粗的一棵,细的一棵,都是那么深沉,让人觉得有旧事可想。
  城市没有往事,城市自然也就没有枣树。
  早些时候,在很多人眼里,城和乡,是社会的两极。
  乡村的草木向阳而生,都是踏踏实实地结果。乡村,以果煮粥。城市的植物逐月而长,一丛一丛都是花开浪漫。城市,以花酿酒。
  说实话,乡村哪有什么花。麦子、谷子、大豆、高粱、玉米,它们那算是开花吗?棉花花开得算大的了,但村里人说的棉花,可不是那棉花花,而是说的那果实一样的棉花铃里吐出的絮。
  乡村不开花,尤其是我们的村子,一棵梨树、苹果树都没有,唯一与果树有点形似的,大概也只有枣树了。但枣树野野地在房前屋后一站,无人入眼,更无人入心。枣花不是花,枣才是核心,到了农历七八月,人们才抬起头来看看枣树的枝丫,七月十五枣红肚,八月十五枣上屋。这时候,该打枣了。这多像出嫁的女子,仅仅红红火火这一回,名字从此就成了无人提及的往事,被喊作谁谁家里的、谁谁他娘。
  乡村女孩的名字,都是这枣花一样,开,在枝头无色,落,归了根无声。那么多的小丫头,被叫作臭臭、臭妮。其实,细细想来,这还真不是低调,而是传统观念里的漠视,所以名字才起得那么随意。当然,男孩子的乳名也土、也贱,可那不是草率,而是家人反复斟酌的,一喊一唤的腔调里,透着骨子里的呵护和喜爱。
  远在《诗经》时代,就有了“弄璋之喜”“弄瓦之喜”。这明显是期待男孩子宝玉在手,可锦绣可富贵;而期待女孩子手有纺锤,日后可纺可织。漠视,是久远的,也是根深蒂固的。
  女孩就是这样,没人疼没人爱地一路走来。
  那年新生入校,来了一位女同学,她的言谈举止都有远意。知道我是成绩榜上的第一名,她说,要看看我的试卷,忽然就俯在我耳边低声说:“我的小名叫香妮。”这名字,是乡间里难得一见的张扬,我好不惊讶。
  她,来自远远的小城,只在乡村里短短地寄居,又归去了远远的小城。她是我少年的乡村里唯一一闪而过的花香。现在想一想,大概就是那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了去城市看一看这蠢蠢欲动的念头吧!
  多年之后,我把乳名塞在墙角的砖缝里,我想让这乳名成为往事。
  父亲和母亲是惊讶的,他们觉得,我应该寻一个枣花一样的女子。枣花,总是错过春天,却从不肯错过秋天,呆呆的拙,却结甜甜的果,这就是人生的圆满。为此,父亲几次骑了自行车,来到我打工的城市,在单位门口,抽一袋又一袋的烟。父亲又黑又瘦,蹲在那里,像一棵枣木桩子,那么老,那么丑。
  我到了更远的城市,父亲骑自行车到不了了,而且他年纪也越来越大。那年年底,他托人捎来一包大红枣。这应该是他最大的努力了,我却依然没有回去。
  父亲更老了,身上的病也多了起来,我不得不一次次从远远的城,回到那远远的村。那次刚到家门口,遇了邻家的嫂子,她笑闹着说:“你要是娶了俺家枣花妹子,就用不着这么慌慌张张地跑了。”
  嫂子很实在,真就是一粒枣花。枣花的云朵,就是炊烟,亲近着屋檐;枣花的流水,都在沟渠,一闪一闪地绕着一方一方的庄稼。我脚下的万水千山,在她的眼里,其实就是匆匆忙忙,忙风忙雪,忙来忙往。候鸟多苦,还是留鸟安稳,哪怕是吃的是秕谷、喝的是坑塘里的水。鸡鸭,是最踏实幸福的留鸟。
  那时,我只是笑一笑。
  妻子叫梅,生在与城相依的地方,她的想法有些幽远,大半辈子了,我理解起来还是常常有些偏差。这让我很是愧疚。
  古人说:四十不惑。五十了,我才慢慢觉得,自己努力几十年,其实和父亲一样,是棵枣树,不过借了城市半生的朝朝暮暮,似乎应该和枣花更亲近一些,有时候真想放开喉咙喊一声枣花。梦里,我常常站在一棵矮矮瘦瘦的枣树边,枣树枝子上挂一缕炊烟,像是母亲的白发一样,慢慢飘动着。我伸过手去,却被树上的针狠狠地刺疼了。
  该回家看看了。
  侄子站在大门口,让他的几个女儿和我来相认。喊她们的名字,像数点一朵一朵花开。
  又是时隔多年,站在侄子家的院子里,看那墙边窗下,种了许多不结果的花,有紫薇、有牡丹、有月季。枣树,村子里已经无人栽种,难得一见了,偶然有一棵,都是往事的遗老遗少。
  枣树,真的成了往事。念叨枣树的我,其实也已成为往事,实实在在地有些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