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版:志愿之城 温暖潍坊

16版:光影记录

盛夏虫鸣

(2025年07月22日) 来源:潍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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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海贝

  暮色初合时,蝉声便像退潮般渐次隐去。瓦檐上的暑气尚未散,月亮已经从杨树梢头浮起来了,我摇着蒲扇坐在老藤椅上,听着满院的虫声自地底涌上来。
  院角的金钟花最先震颤。那声音纤细如游丝,起初以为是风过叶隙,直到第三声才听出端倪,是金蛉子在试弦。这绿袍小“琴师”总爱躲在暗处调音,两根触须在月光里轻轻摆动,仿佛指挥着整个夏夜的声部。祖母曾说,金蛉子原是天上司晨的仙子,因贪看人间灯火误了时辰,被贬作秋虫,每到更深露重时便拨动冰弦,自伤身世。
  墙根下的碎砖堆忽然炸开一簇急雨,是油葫芦在打拍子。这小东西最是性急,前足叩击石块如快板击鼓,尾音里还带着金属的震颤。十年前我尚能分辨出它们的族类:圆翅者声沉,长翅者调高,翅脉若透红的必是善斗之辈。
  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忽然簌簌摇动,纺织娘登场了。这银甲将军的鸣唱最是奇诡,仿佛有人将铜簧含在舌底震颤,又似纺车吱呀转动的余韵。记得祖父的线装书里夹着干枯的纺织娘标本,薄翅上的脉络仍清晰可辨,像封存着某个凝固的夏夜。他说此虫最通灵性,若在秋分前夜听得三声连唱,便是丰年的吉兆。
  井台边的青苔泛起细浪,蝼蛄的男低音自地宫深处传来。这暗夜的掘土者惯用胸腔共鸣,声波贴着地皮蛇行,震得凤仙花粉簌簌而落。母亲总说蝼蛄是土地爷的账房先生,它们在地下敲打算盘的声音,原是在计算人间五谷的收成。那年暴雨冲垮田埂,我亲眼见过蝼蛄洞窟里的储粮室,细土夯筑的仓廪竟如蜂巢般精巧。
  最妙的当属露水渐浓时的天牛唱和。这些黑甲武士顶着月牙长戟,在梧桐树干上叩击。笃笃笃,甲壳相撞的脆响裹着木质的沉香。祖父教我辨过它们的语言:单音是求偶,双音是示警,三连音则是宣战书。
  子夜时分,所有声响忽然沉寂。风掠过晾衣绳上的衣服,发出空空的叹息。这时东南角的栀子花丛里飘出一缕游魂般的颤音,是寒蝉在试啼。这薄命歌者的声带浸透了疲惫,每声长吟都拖着长长的尾韵,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光热都呕出来。
  忽有流萤撞破夜色,虫声复又鼎沸。金蛉子的冰弦混着油葫芦的铜钹,纺织娘的纺车织就声的锦缎,蝼蛄的算珠噼啪作响,天牛的更漏滴答应和。这宏大的交响里,我听见蚯蚓在泥土中翻身,听见壁虎尾巴扫过粉墙,听见露珠坠地时摔碎的清响……所有的生命都在振动,月光成了导电的弦,大地化作共鸣的箱。
  东方既白时,最后的歌者收起翅鞘。晨露在草叶间滚动,像昨夜散落的音符。我忽然懂得祖母为何总在霜降前夜,往院角撒一把新米,这些地下天上的歌者,原是用生命在替人间丈量季节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