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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棵榆树

(2023年12月26日) 来源:潍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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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祥秋 
  树木,在乡村,因为依了院落才有灵魂。
  城市的树木则不同,大都毕恭毕敬地立在街道两旁,根在方寸之间,身在规矩之中。或许公园是可以让树木稍稍放松一点的地方,但依然是拘泥于各种条条框框中,难以尽兴伸展。这些树木多来自异地他乡,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根底残留的故乡的一点泥土几乎抖落殆尽,之后多是因为水土不服而半生半死,黯然神伤,一副失魂落魄的形态。树,也就没了本色。
  昨天侄子搬新家,刚进客厅,一股很熟悉的味道让我精神一振。墙边,一套崭新的沙发板板正正地摆放着,老榆木的。是的,这正是我一直想念的味道。
  在我的老家,树木多是朴素的枝叶,简洁的身形。柳在湾塘,临水照影,算是最美的;杨在路边,身清影正,颇具丈夫气;槐在街心,沧桑满身,是小村的传奇。这些,就像乡音,一念一感动,一听一亲近。其实我念想的,是榆树。不说榆钱可以生吃,可以熟吃,也不说榆树皮面可以擀又滑溜又筋道的面条,单单一根细细的枝条就足以让孩子晃来晃去玩很久。
  榆树,坚韧,质感好,有担当,被乡亲们称为家榆,墙内墙外一栽,即使清贫的一户人家,也就显得庄重了。若谁家房子是一色的榆木梁檩,是很让人羡慕的,主家也会腰杆挺得笔直。在乡亲们心里,睡在榆木檩条的房子里,踏实。早些年给孩子提亲,若是到了七八成的眉目,有些女方父母会在媒人的引导下,绕男方的院子转上一圈,更有那细心的会到房子里坐坐。一边聊天,一边仰头看一眼。此时主家心领神会,底气满满地说:“这大梁檩条全是老榆木,挺妥得很,真是没个坏。”若是其他杂木,女方父母则默默沉下脸来,说一句托词就往外走。
  一副榆木檩条,似乎彰显了家庭的殷实,常常能决定一段婚姻。
  待我快成家时,日子虽然渐向好转,大家对榆木檩条不那么看重了,但孩子亲事的成败依然十分注重院落的规整、房子的新旧,所以父亲一直想盖一座新房子。那时农村的生活实在太差,几个哥哥姐姐接连成家,再加上母亲重病,让父亲这个在钢铁厂锻打了多年的硬汉,已经形销骨立。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再过操劳,冥冥之中也有种预感,这村子我终究是要离开的,所以对盖新房一事极力反对,甚至一度和他怄气,在打工的县城一待就是两个月。谁知,待我从城里回来,房子已经拔地而起。那房子砖石结构,水泥抹顶,鹤立鸡群一般,耸立在小村的一隅。
  父亲坐在院子中间,正静静地朝着房子出神。我原本是要争吵几句的,但看他因操劳更显憔悴的样子,实在不能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或许,为孩子打造出一座好房子,是一个父亲一辈子的荣耀和担当。
  我轻轻叫了一声父亲,以为他会兴高采烈地和我说说这房子,不想他低沉地呢喃道:“我欠你一副好榆木檩条。”
  那新屋的檩条,是杂木的。其实,我知道,这已经用尽了父亲最后一点气力。
  多少年,父亲看这新房子的眼神,一半是亮光,一半是暗影。直到他病逝,都是住在那老屋里,没在新房子里睡过一个晚上。随着我和爱人的离开,没有人气滋润的院落,似乎经不起岁月摧残,那新房子的房顶渐渐塌陷。今年回去的时候,我以为应该彻底塌掉了,当推开那残破的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房子的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树,竟然比碗口还要粗了,那纵横的枝丫顶住了两根檩条,托起了房顶的一角,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那,是一棵榆树,是一棵榆树!整个房子,不,整个了无生机的院子里,只有它呼吸着。
  城市里,会有这样的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