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宝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以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汇报的方式描绘了五十五个想象中的城市。卡尔维诺的笔带领马可·波罗沿着古丝绸之路，进入中国。他看到的是高大的阳台，雄浑的城墙和笔直的街道，还有富足的人民。他的笔下，一座座中国的城市都通往世界尽头，大运河上的船只开进雾里，似乎都向着古威尼斯的方向。在中国的城墙下行走，他会听到丝竹与琴瑟之声从宫殿内传来；腰间佩着黑铁之剑的武士分坐正殿的两边，即使是庆功之宴，纪律严明的军人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懈怠。他们的耳边时常响着征战的号角与铁蹄跃过绿洲时的匆忙之声，还有大漠朝阳初升时的悲凉……
　　站在高邮大运河上，商贾往来，河水湟湟。高邮，似乎比“看不见的城市”更神秘。这些神秘远在运河水流之上，飘在每一缕新的阳光里。不去思索时间，只作历史人流中的一分子，从远方来，到远方去。风尘仆仆也罢，春风得意也罢，总要勾勒出一幅人生的图卷。第一次读到高邮，当然是在汪曾祺的书中，那么绵软，那么精致，让人不禁对高邮有了更多亲近。
　　想想，白云飘过河水，白马滞留于荒原，苍鹰盘旋在高空。沿着运河前行，河水中飘荡着高邮的船歌，这些船家历来都是一座城市的线索，是他们将一座城市与另一座城市串联在一起，他们将最好的歌声运往远方，然后带回茶叶与铁器，还有用来装饰美人的玳瑁。那时，高邮的船家都腰背大弓，铁箭用来射杀河里的大鱼，竹箭用来对付运河上的强盗。整个运河无人不知高邮船家的底细，他们的女子温柔得像水，喝桂花酒，唱最为轻柔的歌，给情人舞剑，送别时不忘深深亲吻情人的脸。高邮的女子温柔如和风，也暴如烈马。她们的矛盾在于多情，饮了酒、唱了歌，尤甚。她们的船载过无数参战归来的英雄，亦浓烈地爱上那么多深情的汉子。
　　那时，船家坐在船舷上歌唱，对着明月射箭，歌声里满带诗人秦少游的忧伤。他们从一出生即深知生活的含义，活下去的理由多得是，秋风浩荡，歌声弥漫的古城给人生增添了别样的思索。
　　清晨，这些船家，同样是一群技艺精良的掌舵者，他们装好货物，然后严格依照祖训，带有仪式感地启动大船。高邮的运河是一片大水，从遥远的地方流进古河道，湟湟而下，一路奔流直至入京。京杭大运河呀，运河渐远，两岸的屋厦上飘起炊烟，这些都缭绕在树丛中，运河两旁飘摇着浓密的芦苇，风一来，它们便摇旗呐喊，鼓噪出很大的声响。水面上有时会开满连天的荷花。初秋，荷影间只零星地挺出一枝单薄的荷花来。花瓣一色粉红，如戏角儿美妇的淡妆，色彩由花瓣的顶尖儿慢慢洇染下去，越来越淡，最终是洁净的白。让人不禁回到古时，在这美景之下，运河上的船静静地泊在码头，船多是两桅或单桅，船身像一笔带过的礼器碑帖里的“一”，头尾收敛，像极了一抹动态的水流。船身照例是黑色，因为涂了乌油。船家立于船头，水手是儿子和女儿，儿子负责拉篷、摇橹，女儿负责撑篙，有时老婆负责掌舵。船家好酒，将身上的大弓取下，将长袍挽起，将怀里的银子放在甲板上，一边喝酒，一边唱古时的歌，仔细听，你会听到这流传了千百年的歌正是《诗经》与《楚辞》。船家拔锚开船前，先擂了鼓，敲了锣，锣声分紧拍、慢拍，三个紧锣，一个大鼓，一阵响锣一阵密鼓。然后，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放一千响的鞭炮。所有人唱着同一曲，高邮古城墙都会被这些歌声摇晃得酥软无比。一年一年的延续，使整条运河充满了生机。
　　高邮的生机，即缩在这些闪光的字句与印象里，缩进《看不见城市》的字迹中。古时定有一白衣女子乘船而来，定会抚琴独吟，身后一条条高邮的大船无声航过。对于白衣女子，他们既不思来途，亦不问过往，只听得到她的歌声渐渐唤醒黑夜。河上升起一轮明月，肥胖的月亮让人想起情人的脸庞，还有她在灯下浅浅微笑的迷离。船家像极了时代的诗人，他的腹中有酒，心中的歌早就传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