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宝
那时的山上长着各色的树,还有灌木与藤蔓、杂草。草里有蟋蟀和蛇虫。天空很蓝,云朵很低。到山上去,就像来到了天上,任谁站在山石上,都忍不住要大喊几声,山谷间不断回荡着你的声音,既遥远又陌生。或许,这是最早的孤独。尽管,云朵就在身边,风也在身边,世界就在你眼前。
盛夏,是孩子们的盛夏。浅亮的溪水中有小鱼虾,沙子很细,随着水流不断翻滚,在阳光下发着闪动的光。溪水的声音清脆,各种声音都有,只有听过山里小溪流动声音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山上的溪水洁净,口渴了,可以直接用手捧着喝。女孩子从小就讲究,要用山上的树叶当杯子——橡树叶、蓖麻叶都很大,把叶子卷起来,用叶子接了溪水,慢慢仰着头喝水。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洒在孩子们的脸上,洒在树枝上跳着的松鼠身上,洒在藏在树叶深处的山鸟身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山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库,夹在两座山中间,青绿的水很静。据说,夜晚大鱼会跃出水面,发出很大的声音。清晨的水库很美,水面浮着薄雾,山上花花绿绿的色彩倒映在水中,半山坡上的白房子也倒映在水中。山间静得出奇,好像几千年一直这般安静,静得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站在水边才发现,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诗的存在,真是白白浪费了这美景。
如果没有诗,就不会有这样的水。那时的画笔单纯得直接而生动,大片的绿和大片的蓝,稻子在山坳里散发着香气,野蜂和红蜻蜓占据了天空,蛛网在某处微微晃动。
我没有这样的画笔,画不出当年。但这些山水,会伴随我一生,在未知的角落里,在未知的空间里,童年的山水依然鲜活着。
特别是在梦里,我总会再次遇到这样的山水。如果我依然延续年少的梦走下去,我也许会成为一名乡村教师。早上很早就从家出门,推着自行车走出村子,穿过白杨林,走上小路,慢慢走到坡顶,我才骑上自行车,风一样冲下山坡。路过水库,我会停下车,看着微风将树叶吹到水中,大片金黄的叶子浮在水面上,就像一片片字迹未干的书页。
作为乡村教师,也许我也会领着学生们在水边坐一坐,看看半山坡上的云朵,听一听树梢掠过的风声,一起读一本关于远方的书。雨季,河水猛涨,我和孩子们仍会乘船而来,唱着一首刚学会的歌。在另一座山的半坡上,就是我们的学校,蓝色的栅栏,白色的墙,院子在高处,一些山水从学校的旁边流下来,汇入河水中。
山村的夜晚更让人着迷。没有月色的夜是黑的,大山将星光遮住,只有点燃一种叫松明的火把,发出松香的火把照亮了夜空,猫的眼睛在黑暗的角落发着蓝光,马在院子里吃草,青草的香气弥漫在夜色里,这是每一个山村夜晚讲故事的时刻。火把缓慢地燃烧,星空广阔。童年,在时间的夹缝中穿行,像微熏的状态。
美酒。那时的人们会到山上采集一种浆果。每到秋天,一种深红的浆果便会成熟,一些果子在树上发酵,空气里飘着酒香。村里的女人背着柳条筐上山去,将果子一颗颗采回来,然后,在溪水里清洗干净,在院子里晒半天,之后泡到酒桶里。烈酒是北方人的喜爱,泡了浆果的烈酒更让北方的夜晚披上梦幻的色彩。这种暗红色的美酒只在那个小山村独有,几层大山、几条江河将小村的酒香包裹得严严实实。外乡人走到这里,喝了他们的酒,久久不能忘,诗意就爬上心头。夜里如果落了雪,在炉火上煮了这样的酒,思乡心切的外乡人会落下泪水。
落雪之前,有人带着工具上山,田鼠硕大的洞口让人兴奋,那是它们神秘的宫殿。人们一边开挖,一边小心地将泥土堆向一边,以免掩埋了洞穴,直到挖出柔软的干草,那是田鼠的起居室,另一侧则是粮仓。田鼠不缺粮食,成堆的豆、米分开存放,它们冬天的生活安逸富足,隔几天还会换换口味。人们将鼠洞里的粮食全部带走,路上又担心田鼠如何过冬。木座钟在夜晚格外欢快,不知疲倦地将时间一秒一秒跑掉。像关在马棚里的夜马,哪怕是站着,也要不停踏步行走。每数一秒,都让人感知到生命匆匆。木座钟从古老的丝绸之路而来,骆驼和马将它驮来,穿过沙漠和草原,像一个沉默的旅者。陌生国度的人用钢锉一个齿轮一个齿轮地打磨出了时间的概念,黄铜钥匙是用来上弦的,一圈一圈,表针修长,在表盘上告知了时间本身的虚无与锋利。
这样的小山村里饲养着来自草原的骏马,它们奔跑在青石板的马路上,发出得意的踢踏之声。新钉上的马掌铁被磨得锃亮,声音也随之清脆异常。将马蹄抱在怀里钉马掌铁的匠人在河边安了家,自己建造的木桥就有了些诗意,木桥上挂着割过的马蹄圈,这些角质层在雾气里闪闪发光,马的脚步也积累了时间的含义,远方和远方的思念。
除了钉马掌,铁匠整日在打铁,直到将一块锈迹斑驳的铁块敲得寒光流动。这弯月般的铁环将被钉进马的脚掌,清脆的马蹄声钉了马掌才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