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
前些时候,好友从广州来潍坊散心。在火车站接到她,刚落座还没来得及叙旧,就听她急吼吼地说:“去你们那个放飞场,我要去放风筝!”于是,安排好的接风大餐变成了路边火烧铺。我俩一路向北狂奔,到了滨海风筝放飞场,已经是下午四点。周末天气晴好,很多父母带着孩子在附近露营,放飞场上到处都是欢乐奔跑的大人小孩。
临近傍晚的放飞场,风力依旧强劲。我们带了一只拖着长长尾翼的三角风筝,跑了几个来回,大喘着粗气,终于将风筝送进了漫天飞舞的风筝队伍中。我们坐下来,好友默契地递来一只耳机。我们都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天空,耳边传来悠扬的曲子。
风很大,吹起了我们散落的头发,有细小的沙尘迷了眼,痛到眼泪都流出来。
我们曾经都很讨厌风。北方的城市,冬天的风如刀割,吹裂了手脸,留下了冻疮。春天的风并不比冬天温柔,常常裹挟着风沙,横扫一切地吹过田野和村庄。好友家离学校大概四公里,如今看起来并不远的距离,当年需要骑半个多小时自行车,穿过坑坑洼洼的土路,从村子走到镇上。有一年春天,风格外大,吹折了杨柳,也吹倒了奋力骑自行车上学的好友。等她从沟里爬起来,顶着风一步步走到学校,第一节课已经过去了大半。老师很生气,罚她去走廊里站着听课,等下一节课她回到座位上,我看到她脸上的黄土以及被泪水冲出的两道白痕。
“我一定要离开这个破地方!”好友咬牙切齿。后来,她果然去了远离家乡的南方上大学,毕业后不顾家人阻拦,又去了更远的南国之都。她给我寄来红豆,寄来鲜花,寄来咸甜的特产。我猜那里的气候一定是温和柔润的,因为好友说话的嗓门都小了,少了凛冽的北风,人都变得温婉许多。再后来,她在广州定居、成家,将年少时许下的梦想一件件变成现实。
直到上个月,我听到手机那头的她语焉不详地说着职业困境、家庭危机,说着一人在外的孤独,说着说着,竟又说起了年少时直面的大风。接着,她便定下了来潍坊的行程,一如从前南下那般坚决果断。原本我以为见了面,自有一番衷肠诉说。可来了的几天,除了放风筝,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旅人,穿梭于大街小巷,感受风土人情。逛非遗文化馆的时候,她买了一只袖珍风筝,还不如巴掌大。我问她,这么小的风筝,风一吹就看不着了。她说,不要紧,想放风筝的时候,就把风筝放在电风扇前面,风筝飞起来了,也不会看不到。
临行前,我送她去机场。她盯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树,说:“广州的回南天非常潮湿,到处都湿漉漉的,风都是迟钝的,因为全是水汽。日子就跟在水汽中泡着的纸一样,摸上去干了,可永远都皱皱巴巴的。”说完她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哪像北方,风都要把头发给你吹掉喽”。
我看着前方的路,紧握方向盘。我从未问过她是否后悔去广州,潍坊离家乡只有137公里,但她没有提过要回去。家人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到了机场,她紧紧拥抱了一下我,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航站楼。她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放纵自己离开所有的烦恼。现在,她要回去面对了,面对潮湿的天气、恼人的职场、危机四伏的婚姻以及不确定的未来。即便是皱巴巴的人生,也要咬紧牙关继续走下去。
好莱坞有个专门的电影类型,叫中年危机。电影里的主人公通常都是人到中年,身心俱疲,只想逃离家庭。经过一番折腾,主人公最后总能明白人生真谛,最后回归家庭,皆大欢喜。以前理解不了这类电影,现在我自己反而成了其中的一员。岁月带来的不只有阅历的增长,还有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的勇气。我们总要接受自己,接受现实,然后去面对现实,面对未知。
中年不是人生终点,也没有哪一部法条规定人到中年就必须活成什么样子。旅途亦有停下歇脚的时刻,中年又何尝不可停下歇脚。所以,去有风的城市,尽情地放一次风筝吧。在风中奔跑,在风中思考。在风中,不管是停下脚步还是反复徘徊,都是被允许的。让风去抚平那些因水汽侵润产生的折痕,让风吹散那些因困顿迷惘产生的不安。再次回归现实时,希望我们可以从容地对自己说,但行前程,莫问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