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头
浏览当代文学,汪曾祺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小说、散文均有影响,不管专业领域还是民间读者,多年来一直拥趸无数。直至今天,一些文学讲座仍把他的几个代表作奉为圭臬,汪曾祺作品的魅力似乎超越了时间。
我读汪先生第一本书是一本散文随笔集——《草木春秋》,印象是典型的文人趣味,花草树木的品赏,吃喝玩乐的雅兴,一路秉承古文人的遗风而来,有几个结尾雷同,如《昆明的雨》,以“我想念昆明的雨”作结,《咸菜茨菰汤》,以“我想念家乡的雪”作结,如小学生作文,一种幼稚的重复。
文人与作家应该有所区别,后者指更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担当的写作者,而前者更多耽于趣味性。比如鲁迅是作家,周作人则更适合称文人。汪曾祺作品亦然。《草木春秋》中,我最喜欢《泰山片石》一篇,“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承认伟大的人物……是人里头的强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作者对于天地和自我的确认,诚恳真切,另有几篇忆人的散文有史料价值,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汪曾祺“老来红”于上世纪80年代初,主要源自几个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在伤痕文学、寻根文学乃至稍后的先锋文学竞相峥嵘时,他独辟蹊径,以十分平和的视角,从描写小人物、小事情入手,摹写市井俚俗而颇得佳构。在“宏大叙事”还占着主流的当时,这些短篇小说的出现,为文坛和万千读者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
重读这些作品,发现它们的确有一种在当时颇为难得的人本意识,如《大淖记事》里对“东头”生活的描写,有对人类生于天地之间那种原生态生活的肯定和悦纳。又如《受戒》中写到民间小庙的出家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是对宗教世俗化生活的认可:唯有人,才是人世间唯一的主角。这大概也是汪曾祺当时获得人们特殊喜爱的主要原因,作品中渗透了一种在当时颇为难得的人本意识。
从这几个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不难看出其师沈从文的影响:跳出时代的主流而坚持自己的路线,写出不局限于具体时代的人物和生活。文学毕竟是人学之一种,它不应服务于任何现实的机构乃至思想潮流,而应有自己独立于时代的价值追求,从而具备了超越性特征:立足于追求永久的艺术和表现永久的人性的立场。
从小说的艺术性来讲,《大淖记事》《受戒》《岁寒三友》《异秉》等作品独出心裁,但仍停留在他那“玩味”一路。如果说玩味态度无妨于散文,却未必适于小说。汪曾祺的趣味性却几乎贯彻在每一个代表性的作品中,如《异秉》里对王二熏烤摊子以及保全堂药店“后柜”的描写,极尽罗列之能事,直至后来这成为他小说的格式化特征,即前半部分基本没有故事的推进,只作大量铺垫,东家一笔,西家一块,如绣像如剪影,只是一些平面的铺排,过了中间部分人物和故事才慢慢变得立体,有“活起来”了的感觉。
汪曾祺跟沈从文的不同也是明显的,沈从文仍然是“诗歌的”,他的文学审美,对于故乡人物的摹写带一层轻雾似的光——有人说《金瓶梅》是彻底的现实,而红楼梦则是现实之上还有诗歌——沈从文也是,比如《边城》,《边城》的美有一种现实上浮动的光晕,一种诗化的生命的忧伤;汪曾祺则是写俚俗,他的短篇小说精巧、微妙,如古玩玉器,同时也耽于铺陈,耽于现世,耽于俚俗,所以汪曾祺是踏实的,安定的,自足于现世,然而一个彻底相信世俗现世的人,“现世”就容易成为信仰和“宗教”。自足于现世可触摸的世界,就不会蹈向写作者常常陷入的终极虚空,但也丧失了超越与升华的任何可能性,这一点在《受戒》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作者对和尚世俗化生活的认可以及谐谑,不乏对精神性信仰的颠覆。
我注意到,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汪曾祺文字里终于透出一个“现世”者对于人生终点的忧惧,这与他前期闲适、笃定的文人趣味背道而驰,实则与他的价值观是一脉相承的,因为陷在“现世”里了,失去了任何一条其他的出路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