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贵颂
有一年我回老家探亲。下了车,走一段乡间土路,到家门口,正要敲门,猛然发现门框的右上角多出了一个牌牌,上面写着“XX村66号”。正纳闷呢,母亲开了门,一见是我,便说:“快来家吧,瞅什么?”我问母亲:“咱们家也安上门牌了?”母亲说:“可不是嘛,学城里人呢。”我顿时来了兴致,又追问一句:“有用吗?”母亲答:“有什么用?一个村的人,连小名都知道,还用得着什么门牌。”
事后想想,母亲的话有些道理。
本来嘛,门牌的户口应该在城市。城市才需要门牌这张名片。
一个城市,仅有一个叫“北京”“上海”“青岛”的名字远远不够,必须有具体的方位、地点才行,这个光荣而温馨的任务就交给路牌和门牌来完成了。我在上海工作时,有一天门卫打进电话,说有人找我,出去一看,是中学时的校长!我高兴又惊讶,不知道老校长是怎么找到我的。校长说:“我和别人要了你一个地址,淮海中路1209号,不就行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可不就是这么简单!
不管你是怎么来的这个城市,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是乘汽车还是骑自行车,甚至挑着担子、背着孩子,你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是路牌告诉你的,是门牌指示你的。路牌与门牌,像一对恩爱的夫妻,路牌主外,门牌主内;又似共同站岗的卫士,从来不离开自己的岗位,风里雨里,雪里雾里,没有怨言,没有牢骚,只要你能早点回到家,早点找到亲戚朋友,它们就高兴,就满足。你问它路,它不欺生,不拒绝,不撒谎。它天生没有骗人的坏心眼,更不索取问路费。你迷了路不要紧,只要有路牌在,有门牌在,你心中就有百分之一百的希望;你被抢了包不要紧,拨打110,告诉人民警察具体的道路和地点,“神兵天将”马上就可到来施救。路牌是灯塔,是航标,是方向。路牌上的箭头指着南,你往南走,那是你要去的方向;路牌上的箭头指着北,你不能往南走,否则就成了南辕北辙。你按照路牌所指的方向大着胆子往前走,准有一家的门牌在等着你,也有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你。
修一条马路,得给马路起个名字,钉上个路牌。我家窗外的这条金马路,原来的地盘就是金马庄,这给那些动迁的原住民一个念想;游子归来,看到路牌敦实在那里,抚摸着它,像抚摸老家的院墙。这条马路上又建了若干个小区,新小区起上个名字,然后在门口钉上个门牌。小区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个村名。我们这个近两千户的小区,是名符其实的大“村”。大家使用同一个广场,连接同一条天然气管道,呼吸同一种质量的空气,接受同一个物业的服务。小区一停电,家家一团漆黑;小区一停水,各户都提着桶拿着盆到外边找水。与农村不同的是,小区住户姓氏杂,工种多,来自四面八方,说话南腔北调,邻里形同陌路,只有点头之交。同一幢楼,互不认识,更不来往。只有门牌好客,热情接待,来者不拒,邮递员、送奶员、送水员,都按门牌送货上门,服务到家。小小的门牌,竟然为城里人的冷漠弥补了裂缝,填平了鸿沟,干的是功德无量的善事。
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小在没有路牌和门牌的环境里求生,对城市一直有些隔膜;儿子是农民的孙子,从小在路牌和门牌的环境中生活,对城市早已习以为常。儿子长大了,到上海去工作,我相信儿子,因为他对城市的路牌和门牌早已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