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小路上有几个弯,从小小的院落,慢慢悠悠地抵达水岸。这是她的足迹与他的足迹拧成的绳缆。水边,小小的,有一片硬硬的凸起,似这绳缆挽的扣。这就是她和他两个人的码头。这里,一只木筏,晨光里解缆,暮色里系泊。
上游,是繁华的城;下游,是辽阔的海。很多人进了城,很多人奔向海,这原本稀稀落落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一晃几十年,只有她和他了。无人声沸,无车马喧,他们最大的热闹,就是在除夕夜里放一串长长的鞭炮。
有人说,城多热闹啊。她说,俺喜欢静。房前屋后,是几畦春色,是一架秋风,她慢慢打理着。有人说,海里鱼多虾多。他说,一张网,一个鱼篓,够了。一网花开,一网花落,就是他的春种秋收。她和他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笑。尽管他们一身一脸的沧桑,可笑意总让人感觉像冬天的阳光,暖自己,暖人心。
遇见她时,她正在那个小小的路口,眼前摆了一个摊,十几条鱼,有大有小,横在蛇皮袋子上。
我问:“进进出出的,都是你们老两口,这日子会不会有些无趣啊?”
她又是一脸的笑,说:“有鸡有鸭有小狗,咋就无趣呢?再说,还有那么多鸟叽叽喳喳地叫呢!”我也笑了笑,望向她远远的小屋,那里果然有许多鸟的影子。她说的鸟,是些麻雀和喜鹊,都是飞高飞低,恋家也恋烟火的鸟。
她的身边,趴着一只小黑狗,很温驯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竟然抬起头,朝我“汪汪”地叫了起来。她拍了一下小黑狗的头,然后一边择着它皮毛上黏挂的苍子,一边说:“人无趣,日子才无趣。”这话,好有味,我点点头,笑了,她也笑了……
几粒苍子,在她的指尖反复拈动,像是在数点,又似只是无意摆弄。野苍子,在童年总是要惹些趣事的。我想,她的那个他,是那时将这苍子弹向她麻花辫的那个调皮的男孩吗?
她说喜欢看他撒网的样子,喜欢看网在空中绽开的圆。她说这话时,眉眼弯弯。她说自己没有多少文化,可她就像一本书,在阳光里软软地打开,纸张是不焦不躁的纸张,字迹是轻声慢语的字迹。
路口,没有多少人来,也没有多少人往,她就这么安详地坐着。她的身后,一根缠在枯草上的藤蔓,在这寒凉的季节里,竟然还开着几朵蓝色的喇叭花。那颜色,蓝得朴素,蓝得干净,让人喜欢。只有在旷野里,才能有如此清澈的花朵。
天色向晚,她几次回头看那河,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说:“他应该快回来了。”声音有些低,不似说与别人。小黑狗在她这自言自语里,一下子跳了起来,围着她又蹦又跳地绕了一圈,然后,窜了出去。小路上,一人一狗,渐渐成了剪影……
河边,亮起一豆灯光。这河,并不宽,她知道他不会将船摇多远,可每当日落,暮色里她一定准时亮起这盏灯。她不会唱渔家的歌,这光,是轻轻的呼唤。他也不会唱渔家的歌,他将竹篙重重地敲几下水面,应和着。渐渐地,岸近了,她把灯举得更高了一些。渐渐地,木筏近了,他再用力撑一下手中的篙。这可是他们年轻时,初相遇的心跳吗?一年一年,成了这日常里的习惯。
他们应该是有故事的人,我忍住好奇没去打听那些故事。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品味那水波荡漾的香气。
一篙一筏的情感,一岸一水的生活,他是她的转身,她是他的倒影。她和他,不紧不慢地笑着。静静地,在这不远不近的地方,在这栖云栖月的水边。男人,是女人一辈子载日载月的船;女人,是男人一辈子牵风牵雨的缆。灯是一种顺理成章的坚守,木筏是一个波澜不惊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