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彩霞
1974年版的日本电影《砂器》,根据松本清张同名小说改编,是导演野村芳太郎的巅峰之作。半个世纪过去了,重温这部经典译制片,心绪依旧如乌云笼罩,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让我压抑窒息。
影片讲述了出身卑微的和贺英良凭借自己的拼搏努力,成为了前程似锦的音乐家,恰逢玫瑰人生开启之际,养父三木谦一突然出现,让他去探望生父。和贺英良唯恐埋藏多年的身世暴露,名誉、地位、前途难保。在人性贪婪欲望的驱使下,他拒绝和患麻风病的生父相认,杀死了恩重如山的养父,走上了犯罪道路。和贺英良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谦和有礼地周旋在上流社会,一心想埋葬过去,跨越阶层,向上攀登,终究没有逃脱背负的宿命,人生如一场梦幻泡影。
金色的沙滩上,少年用双手堆积着沙子,做成塔沙容器,风一吹,浪一打,便开裂、破碎、失散掉了。沙从来不能凝聚成器。虽然砂石经历岁月磨砺,变得坚强,堆积出的器具却不堪一击,脆弱不堪。影片开头的巧妙隐喻,犹如揭秘人类无常的命运,永恒的宿命,寓意深远。
接下来,影片分两条线逐渐铺展开来。一条是警官今西和助手西村奉命侦破东京火车站一桩凶杀案,死者是有菩萨心肠的模范老警察三木谦一;一条是音乐家和贺英良的成长轨迹,父亲患有麻风病,母亲抛夫弃子,父子俩被赶出家园,开始流浪,最终得到热心的三木谦一的无私帮助,把父亲送往疗养院,收和贺英良为养子。不久,和贺英良逃离了养父家,利用战乱篡改身份,顽强生存,功成名就。两条线交织在一起,表面看是一个天才音乐家走向犯罪之路,与父亲悲欢离合的故事,实则揭露了“宿命是非常强大的,人,生下来,活下去,要受它的支配”的主题。影片诗性的画面和台词充满哲学味道,耐人寻味。
看到《砂器》里的和贺英良,我不由想起司汤达《红与黑》里的于连。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于连一心想拼命奋斗,通过不断突破自己,实现草根逆袭,但无论他如何挣扎努力,都无法摆脱宿命的烙印,改变命运的结局,最终被无情的社会送上了断头台,人生终究是一场海市蜃楼的虚幻。
《砂器》用无数个魔鬼细节,构建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其中有三个细节,令我难忘。
警官今西拿着和贺英良的照片,来到疗养院,与其生父本浦千代吉见面,一再追问他,你认识这个人吗?本浦千代吉已是耄耋之年,看着儿子英俊的照片,悲欣交集,老泪纵横,久久不说话,他知道,别离失散多年的儿子终于出人头地,混出了人样,嘴里却凄怆呻吟:“不,这个人,不认识!”这是父亲情感最深沉的宣泄与表达,他用“不认识”的决绝,竭力保全儿子最后的体面与尊严。那个年代的日本,麻风病属于不治之症,麻风患者长期受人歧视,被社会抛弃。哪个父亲不是子女的护身符呢?哪个父亲不想子女飞黄腾达呢?哪个父亲不是子女的圣斗士呢?
“官二代”的未婚妻(议员的女儿)向和贺英良提出结婚时,他神情落寞,没有任何喜悦,顺手抱过沙发上的花猫,无聊回应,此时的他正备受煎熬,相爱的情人第三次怀孕,执意要生下孩子,他坚决不允许这个无辜的小生命闯入自己的世界,断送自己美好的前程。深爱的情人因流产大出血死去,暴露了他的身份。
警察今西和吉村接手案件后,缜密调查取证,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看到报纸上刊登了一篇题为《纸吹雪之女》的小文,吉村便展开联想:女孩吹撒的碎纸片,或许是布片?他从诗性的画面嗅闻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沿着火车轨道,不辞辛苦,寻找到了沾染血迹的证物,将目标锁定在和贺英良的身上,案件侦破有了重大突破与转折。
曾看过一个《砂器》的追踪采访,饰演和贺英良的演员加藤刚说:“演一个坏人角色,但不要把这种‘坏’本身演出来,我想,这是一个演戏的重要原则。”在影片里,加藤刚凭借娴熟精湛的表演,把男主孤独的内心世界,通过微妙的表情、怀抱的花猫与隐忍的眼泪,体现得淋漓尽致。成功的人物塑造不应是简单二元论,非好即坏,黑白分明,我们应探讨揭示人性的多面、复杂与幽微。
影片结尾,今西和吉村手拿逮捕令,追赶到座无虚席的音乐厅,和贺英良正在舞台中央沉浸式演出,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在内心流淌,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在悲怆的音乐声里,两人神情庄严肃穆。吉村问今西:“他是想见父亲的吧?”今西回答:“是的,他只能在音乐里跟父亲相会。”
简短对话,道出了和贺英良内心的悲怆与无奈,宛如一场猛烈的风暴,席卷而来,撞击着观众的灵魂。作为日本音乐界后起之秀的和贺英良,好像打磨成了器,但恰似童年的他在海滩上做的砂器,稍有一点风吹浪打,就完全碎裂了,消散了,转瞬即逝。
《砂器》结尾,华美音乐大厅里,和贺英良创作的《宿命》交响乐,雄浑有力,回响耳畔。春夏秋冬里,流浪父子风尘仆仆的身影,衣衫褴褛,漂泊异乡,四处奔波。这两组画面镜头反复交替,叠加交织在一起,仿佛男主如泣如诉的叙说,更赋予了宿命浓烈的悲情色彩。
人在旅途,岁月流转,四季不断更迭轮回,唯独宿命很难改变。谁又能逃脱自己背负的宿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