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王先生,57岁
缘来缘去,
最美好的,
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作者:于恩胜
天突然黑了,我迷路了
我55岁时,从一线岗位退下来,被安排当工会主席,可我只干了两个月,宁愿回一线当“大头兵”,也要离开工会。领导和同事都不理解,尤其是领导,他说:“你脑子好使,主意又正,关键人缘好,在单位30多年,没跟谁红过脸,更没跟人起过冲突,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提到你,都伸大拇指,你是工会主席的最佳人选……”看领导态度诚恳,我只好说出理由:组织文娱活动之类的工作我驾轻就熟,但我害怕春节和中秋走访,怕过重阳节,更害怕老干部去世,再干下去,我会崩溃的……
当我详细讲出背后的故事后,领导掉泪了,说有同感,能理解。听了这话,我泪流满面,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的父亲是军人,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因为他常年不在家,更因为在我六岁时,他就牺牲了。虽然没有父亲,但我并不缺爱,三个姐姐都很疼我。尤其长我12岁的大姐,简直就是另一个妈。从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她都要管;我早恋,她会给我写长长的信;我成绩下滑,她会让复旦大学毕业的姐夫给我补课。二姐直到现在还开玩笑说,她就是我的丫鬟,给我洗衣服、收拾屋子,即使我结婚了,只要二姐到我家,不是洗床单就是清理厨房。三姐大我两岁,从我上学起,都是她带我去学校,我性子软,偶尔被同学欺负一下,三姐就去教训人家……
我被三个姐姐照顾得无微不至,反观母亲对我,像极了一个守护者,她就在旁边微微笑着,默默看着,从不干涉我。我从小到大,母亲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一直是她心目中那个聪明可爱、乖巧懂事的孩子,即使我都40多岁了,她还会摸着我的头说:“宝儿啊,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去……”
我是一直被母亲笑眯眯看着长大的,“家门口”读大学,结婚后和母亲住同一栋楼的同一个单元,除了出差,我几乎没跟母亲分开过。我习惯了回家刚踏上二楼楼梯,母亲就开门探出头,笑着说“宝儿回来了”;我习惯了一进门就闻到饭菜香,习惯被母亲拉着去洗手,然后坐下就吃,母亲微笑着看我并说:“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细嚼慢咽,不能狼吞虎咽。”
许多年,我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我以为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可我49岁的那年春天,母亲突发脑溢血,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姐姐说,后来料理丧事时,我像块木头一样跟在她们身后,让我摔泥盆,我就摔,让我磕头,我就跪下,脸上全是泪,却没有哭出声。这么多年过去,回忆起当时,印象是天突然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耳朵也聋了,什么都听不见,我在漆黑的空旷之地,不敢动,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无时无刻,都会想起妈妈
母亲住二楼东户,我住三楼西户。每天早晨,我跟妻子洗漱穿戴好就下楼吃早餐,这习惯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母亲走后第二天,我照旧收拾好下楼,回头还喊了下妻子,让她快点。之前,我刚下到二楼,母亲就打开门,露出头来朝我笑,那天我觉得少点什么,等到了门前,脑子还是蒙的,心想着母亲怎么没开门,门锁是智能的,我按了指纹打开,没闻到油条或者煎馒头干的香味,也没看到人,我愣在那里许久,转身去卧室看到空空的床,才意识到母亲没了。
妻子后来说,因为母亲走后,我一直没说话,脸上很平静,但夜里一直睁着眼睛,她很害怕,也一夜未睡。看我照常下楼时,她哭了,不知该怎么拦我,也不知该怎么跟我说,直到听见我嚎啕大哭,她才跑了下去。那天,我从早上哭到中午,开始站着哭,后来蹲下哭,最后躺到地上哭,妻子怎么劝我也听不进去。我嗓子哑了变成嘶喊,她吓坏了,给大姐打了电话。很快,三个姐姐都来了,她们把我拖到楼上,在牛奶里加了安眠药喂我喝下,我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人。除了必须要干的工作,我大多时间都心不在焉,有时一坐三四个小时,一动不动,也不知自己想什么,等别人过来看我满脸泪水,都吓一跳。饭照旧吃,却尝不出滋味,觉睡不着,眼见安眠药剂量越来越大,妻子害怕了,她跟姐姐们商量想送我去医院,我拒绝了,我觉得自己什么病都没有。这样的状况持续到母亲的“五七坟”,看到墓碑上自己的名字,我终于有了感觉:心像被挖了一大块,我疼得满地打滚……
有了感觉不是好事,我上班经过二楼会下意识地去看母亲有没有露出头朝我笑,下班后不敢上二楼,因为太想念了,以至于生出幻觉,仿佛看到母亲笑着对我说:“饭好了,今天包了鲅鱼饺子……”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个月,我的精神和身体处于崩溃边缘,无奈之下,我和妻子搬进了二姐刚装修好的房子。但搬了家也没好到哪里去,时时刻刻,不经意间就想起母亲。有一天,妻子煮了螃蟹,她说了声“真鲜啊”,我一下子不行了,仿佛看见母亲拿了螃蟹笑着说,真“宣”啊。母亲是胶东人,在她口中,“宣”是鲜。还有,周日儿子要从学校回来,我给他蒸肉包子,水开包子上锅后,我习惯地问:“妈,肉包子蒸多长时间?”
没人回应,我一个人愣在那里,耳朵嗡嗡的,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一脸。类似这样很多琐碎的事情,都会让我时时刻刻想起母亲,而一想起她,我就像坠进深井里,费尽力气也爬不上来。
如影随形,永远都忘不了她
有四五年的时间,我处于很麻木的状态,职称啊,升职啊,一点也不动心,生活上呢,吃两口就饱,靠安眠药睡觉。但有些事又无比敏感,比如看到年龄大的阿姨,心里就难受,想母亲如果活着该有多好,她一个人养大四个孩子又看大下一辈,还没享什么福就走了;参加婚宴,心情也不好,母亲要是能看到孙子结婚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吃到一个东西,立刻会想母亲也爱吃,可惜她吃不到了。
妻子和三个姐姐想尽办法希望我能摆脱痛苦,她们硬拽着我去旅行,周六周日安排聚会,我表面上很平静,甚至有说有笑,可只要想到母亲就立刻泪流满面。情绪最差的几年,我完全靠药物支撑,等身体几乎要垮掉时,我开始跑步,每天十公里,跑到没人的地方,我会放声痛哭,然后感觉轻松很多,直到把膝盖跑坏才改成散步。
抑郁最严重时,家人带我去北京和香港看心理医生,怕我出事,退了休的二姐天天接送我上下班。妻子和儿子都很小心,从来不在我面前提母亲,电视里只要出现儿女和母亲说笑的镜头,他们立刻换台。我很感念家人的苦心,尽量把痛苦埋进心里,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高兴一点。
而让我走出思念痛苦的还是母亲。去年给母亲上坟,回家后我便发高烧,吃药后迷迷糊糊的,就看到母亲坐在我身边,伸手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宝儿啊,你这个样子妈心里难受啊,你好好的,妈才高兴,妈才放心啊……”我一下子起身,看到妻子在旁边,我疑惑极了:刚才是做梦吗?可我真真切切看见母亲在旁边的啊……
我哭了,默默地哭,尽情地哭,然后烧退了,身上的重负没有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轻松了。如今一年多过去,我还是想念母亲,但不是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了,我知道,40多年跟母亲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我就像没断奶的孩子,被强迫突然分离,没有半点思想准备。
如今的我,能跟人谈论母亲了,虽然一开口还是会哽咽落泪,但内心的感受是温暖和思念。我明白,倾尽一生,我都会爱妈妈,都不会忘记妈妈……重阳节马上到了,虽然我没了妈妈,但我衷心祝愿所有的妈妈节日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