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
农历八月十五的月亮,把黑夜照得亮堂堂的。在老家院子里栽的辣椒棵子上,能清晰地看见挂着满满当当、青红相间的辣椒。“该碾辣椒酱了,辣椒酱得赶在霜降前碾好,不然辣椒冻了心,味就散了”。这话我打小听到大,如今想起来,连院里那畦辣椒地的模样,都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
我家的辣椒种在院子最南边,挨着篱笆墙,娘每天清晨都要去侍弄。那畦地里分两排,一排是羊角辣椒,青的像刚抽芽的柳梢,红的像晒透的长灯笼,长长地垂在枝上,摘时得顺着杆往下捋,不然容易掐断枝丫。另一排是“朝天猴”,矮墩墩的棵子,辣椒尖都朝着天,红得发亮,虽看着小,摸一下手都要辣半天。有年夏天我贪玩,摘了个“朝天猴”往嘴里塞,辣得直跳脚,娘一边给我灌凉水,一边笑:“这东西是给酱里添劲的,不是给你当糖吃的。”
娘从不让去集上买辣椒,说自己种的,根扎在咱地里,辣得正。每年清明,她就蹲在菜园里刨坑,把辣椒籽撒进去,盖上一层细土,再覆上塑料膜,这叫保墒。等苗长到半尺高,娘就一棵一棵移栽,间距得匀,“太密了不透风,结的辣椒小”。到了秋天,辣椒红透时,娘就挎着竹篮去摘,摘下来的辣椒洗净后摊在屋檐下的竹席上晾晒,直到辣椒表皮都干了,就可以等着碾了。
碾辣椒前,还得备盐。盐是这酱的“骨头”,娘说盐要是差一分,碾出来的辣椒酱吃不了多久就馊了。我家从不用细盐,得用粗盐,颗粒大,泛着白花花的光,咬一颗在嘴里,咸味能从舌尖渗到喉咙。买粗盐要去镇上的大集,每月逢三逢八才有。娘去的时候,我像个跟屁虫似的,挎着个布袋子跟在后面。
碾辣椒的地方在村子入口,有个老碾盘,青石头做的,盘面上刻着深深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那口石碾很沉,得两家人搭伙才能推动。每次碾辣椒时,娘都会提前跟屋后的赵婶约好,“后天上午,去碾盘那里,咱们两家搭个伙,一起把辣椒碾了吧”。赵婶爽快应着:“行,我让娃他爹早点收工一起去,咱人多力气大,碾得快。”
碾辣椒当天,天刚亮娘就起来了,先把晾好的辣椒倒进竹筐子,用扁担挑着,一头是竹筐子,一头是水桶,挑到老碾盘;再去泉眼用水桶打水——清洗碾盘得用泉水,娘说泉水软,洗得干净,碾出来的辣椒好吃。泉眼在村东头的坡下,有个石砌的坑,水常年冒着凉气。娘打满一水桶,我拎着小桶跟在后面,一路晃悠悠往碾盘走。到了碾盘前,娘先把桶里的一部分水倒在碾盘上,用刷子将表面擦一遍,再用刷子刷纹路里的粮食碎屑,连石碾子的轴都要擦得发亮。赵婶一家来得早,她家的辣椒装在大桶里,赵叔拎着大桶,往碾盘旁一放,“咱先把辣椒倒进去,掺上盐,一起碾”。
倒辣椒的时候,“朝天猴”一碰到石碾子,就迸出细碎的辣气,我站在旁边,鼻子里直发痒。赵叔在前头推碾杆,娘和赵婶在后头推,我也凑过去,小手搭在碾杆上。使劲推的时候,石碾子咕噜咕噜转,碾盘上的辣椒被压得咯吱响,慢慢变成碎屑,辣气混着盐的咸香,飘得满村口都是。有路过的邻居,会停下脚步问:“这是碾辣椒酱了?闻着就香,明年我也种点辣椒,跟你们搭伙碾。”娘应着:“行啊,到时候叫上你,人多热闹。”
碾辣椒得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太阳快到天当中时,辣椒才碾成细细的酱,红通通的,裹着盐粒,看着就馋人。娘用大瓷盆把酱盛起来,赵婶也分一半,两家的盆都装得满满当当。这时候,娘不忘把碾盘再洗一遍,还是用泉水,刷子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石碾子上没有一点酱渍,“后面还有人要用呢,得给人家弄干净”。
回到家,娘把辣椒酱倒进陶罐里。这时候要加扁豆——扁豆是夏天种的,娘早就煮好了,择了丝,整个拌进酱里。她说加了扁豆酱更绵,扁豆吃着也有嚼头。装罐的时候,娘会用筷子把酱按实,再在上面撒点粗盐封个顶,这样不容易坏。最后用塑料袋把罐口扎紧,放在屋檐下的阴凉处,等着发酵。我每天都要去看几眼,娘说:“得等酱里冒小气泡,才算发好,到时候拌面条、就馒头,香得很。”
如今我在城里工作,超市里的辣椒酱琳琅满目,可我总觉得不如老家的香。去年秋天,我回老家,发现村口的老碾盘还在,只是上面长了点青苔,旁边的老槐树也更粗了。娘说,现在村里碾辣椒酱的人少了,大家都买现成的,可她还是每年种辣椒,到时候找赵婶一起去碾,不是图省钱,是忘不了那味,忘不了邻居们一起推碾子的热闹。
我知道,那股忘不了的味道,不是辣椒酱的辣香,是娘种辣椒时的用心,是邻居们搭伙时的热乎,是老碾子转着的岁月。那些藏在辣椒酱里的乡土情分,像老碾盘上的纹路,深深浅浅,刻在我的心里,不管走多远,想起时,都觉得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