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胜林
父亲在世时,常和我说:人生天地间,读书最为先,多读书才能长学问、明事理。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逢岁尾,我会跟着父亲去镇上卖喂养了一年的肥猪。镇上有个不大的书店,卖了猪,父亲就领我去书店。父亲说买本画本过年吧。我们管连环画叫做画本。父亲和我一起,隔着柜台玻璃看里面排列整齐的连环画封面,我留恋于那个小书店。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选定自己心仪的连环画——在这个小书店我买过《雷锋的故事》《董存瑞》,买过《崂山道士》《将相和》。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两角或五角钱,递给卖书人。
往家走,父亲用小推车推着我。路边残雪映着冬日的阳光,显得那么白净,成群的麻雀在路边忽地飞起又忽地落下。我坐在手推车上,慢慢地翻看着手里的连环画,有不认识的字了,我叫父亲停下来。我指了那字,问父亲。父亲很认真地看那字,有认识的就很肯定地告诉我;遇到不认识的,就猜。父亲说山东秀才念半边,就是看看字的一部分念什么,整个字大概就念什么。
父亲说他读过扫盲班,十四五岁了,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大家集中在一起学认字。父亲有些感慨地说,那能学到多少字呢!
我九岁那年,读二年级。那年整个冬天,父亲都在外面挖藕。挖藕需要破冰,需要在冰冷的水里劳作。父亲穿了皮衩,在水里,用脚踩泥,踩到泥里的藕了,弓腰徒手将藕挖出来。挖藕极其艰辛,正月里,父亲洗脚的时候,我看见他脚趾盖下面有满满的血瘀。
那年直到快过年了,父亲才挖藕回来。父亲回家,递给我一本《新华字典》。父亲说,傍晚路过镇上的书店,书店还开着门,兜里有藕塘塘主结的工钱,便买了。现在想来,买那本字典,得花去父亲挖两三天藕的工钱。
遇到不认识的字、拿不准的字,可以查字典了。父亲开心地跟我说。
那年,整个正月,我和父亲都在翻那本《新华字典》。晚饭后,父亲把煤油灯从灯龛里移到那盘大炕上,我和父亲头挨在一起,翻看着厚厚的《新华字典》。我们知道了耩地的“耩”怎么写,知道了我们平常说的“旮旯”原来也在字典里,更知道了“或”和“彧”读音是不同的。父亲说,都说山东秀才念半边,祖辈的话也不完全对。
后来,父亲或者我自己从那个小书店再买到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再问父亲的时候,父亲便大声地说:“查查字典啊。”我翻检了字典,查到那个字,知道了读音,也知道了意思。我很自豪地读给父亲听,父亲又笑,说:“字典就是个好老师,有了字典,什么书都能读了。”
少年时代,父亲买的那本《新华字典》一直陪伴着我,从那个小书店买的书也一直陪伴着我。我真的很感谢父亲,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让我爱上了书,而书使我变得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