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宝

　　荒野从几个世纪的沉睡中醒来，成片的草与树木都在一起摇晃。大风托起巨大的史前秃鹫，带着腐肉的气息，还有羽毛里幽灵的气味，混杂进东南风裹挟而来的所有信息中：大雨将来自南方或者北方，当然，或者根本没有大雨。西面的敌人可能会在月圆时刻前来偷袭——如果他们觉得许由还有很多值得抢夺的东西，他们就会前来。当然，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西部敌人。
　　沛泽的大水浩渺无边，在肥美的草地上有成片的羊群，狭长的三角洲对岸，狼群一直跟在羊群的左右。如果没有那些优质的牧羊犬，狼群会在光天化日下冲进羊群厮杀，血腥将让它们失去理智。它们已经饿了三天，打算在今晚采取捕猎行动，冲进羊群，哪怕只捕到一只小羊，它们也不会气馁。
　　许由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羊皮的坐垫在青草上有些潮湿，他的长发被六月的和风吹起，连同胡须一起在沛泽的岸边飘动。他一边将箭装进背袋，一边将弓弦上弓，他用脚蹬着弓身，让弓弯成上弦月，然后，用牙咬着弓弦，将弦绷进弓身，他的样子让孩子看得着迷。女人们忙着将帐篷和长矛装在牛车上，下面整齐地堆放着多年来积下的粮食种子。他们要去往沛泽以西的大山，赶着他们的牛羊，带着他们的老人与孩子，将第一次远走他乡。没有任何理由会将他们留在这里，包括这片肥美的土地。
　　昨天夜里，许由的哥哥曾问起行程和目的，许由微笑着指向西方，当然，那是一个让人心生不安的方向，狼和虎豹都来自那个方向。可是，许由一向正确的决定让哥哥、弟弟对他产生了类似于对神一样的尊敬，他们对于许由的选择从不反驳。他们得不到神谕，但是，他们相信，许由每一次都会得到神的指示。
　　他们将羊和牛包围在队伍中间，跟踪了几天的狼群发出了绝望的叫声，它们不会跟着这帮流浪他乡的人远行，只好另外选择其他牲畜。许由的家人顺着沛水一路西行，路上他们遇到了另一群烧陶的人，许由停下脚步，将他们的肉干分给头人。许由与头人坐在红色的砂石上喝茶，他们谈着新陶的价格。头人知道许由，他认为许由不该为了一个王位而出逃，说：“许由先生，没人会将你绑着走上圣坛的，尧王不会，其他人也不会。你不该远行。”
　　许由只有微笑。他站起身来，接过头人递给他的陶罐，同时也接受了头人的祝福。
　　许由他们继续前行。夜晚，他们会在一片月光满满的草原上扎营，生起火堆，蒸煮谷物。弟弟们射到了野猪，猪肉架在火上；孩子们一边烤肉，一边听许由讲述一些遥远的事情。孩子们问他，为什么不要将同一个鸟窝里的鸟蛋掏空？
　　因为火光，孩子黑色的眼睛发出太阳的光芒。许由温柔地说：“为了，不能让每一只鸟儿承担所有悲伤。”
　　好比，我们不能将整条河流里的鱼儿捕尽，要将鱼骨和鱼的内脏留给狗，将野猪皮留给身后的狼群；不能砍倒整片森林，只能砍倒需要的那棵树木……一切，必将没有尽头。好比，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为他人留下一条活路。
　　孩子们啃着猪肋骨，将其他骨头扔给他们的狗。羊趴在草地上，新生的小羊咩咩地叫着。夜晚的风停了，的确没有大雨到来。夜晚，狼嚎声带来豹的光顾，它在许由的牛车前嗅到了肉干的气味。许由吹响了号角，孩子们埋在母亲的臂弯里，号角的声响让孩子梦到远方，鲜花开满河岸，大鱼面带笑容。
　　第二天，许由发现他们少了一只羊，一些血迹一直延伸到河边，在那里，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羊头。几只年幼的鹰在羊头的上方盘旋，这些必定成为它们的食物。
　　吃过早饭，每个人会喝些羊奶，吃一小块猪肉。然后，他们继续西行。
　　在草原上，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当中，除了白云，一切都那么安静，但是，这里不适合安家，没有河流，没有天然的遮挡物，这里会成为所有野兽，包括人类的狩猎场。
　　正午时分，走过一道光秃秃的山梁，许由预感到了不祥。他听到了狗叫声，不是他们自己狗的叫声。果然，在山石的后面，先出现了一片黑狗，它们像野兽一样从山上冲下来。许由的狗要迎上去，被人呵斥住。黑狗群后面，出现了几个手握长矛的男人，他们身上穿着兽皮，腰里别着锤子，并没有让黑狗停止攻击的意图。许由的家人围成一团，最先冲过来的黑狗被长矛刺中，后面的便跑了回去，抢劫者试图抛掷长矛，许由的箭射中其中一个男人头上的翎羽，那是一个头人。他愣了一下，然后召回自己的狗，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这群抢劫者退回山上，远远地站在山头，看着许由的家人们顺着山坳继续行进。只有许由停在原地，他将昨天猎到的半只野猪留在原地。那头人看到了一切，从山上，远远扔给许由一个口袋，里面装着一些种子。
　　一个月的时间，许由带着家人走到了箕山。第三天，尧王就来了，他要亲自见一见这位圣贤的人。尧王穿过粉色的土地，涉过颍水河，一路上，很多人向他讲述了许由的故事。尧王裹着织毯站在河边久久不语。
　　许由的传闻像极了他年少时的样子，一个游走四方的俊美少年，手里握着自己制造的锋利的铲子，像一只孤独的狮子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的脚步。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要建立自己的王国，会有无数臣民跟随在他的左右。年轻的他，带领大家开垦出无数土地，建起无数村落，种植出成片的稻田。如今，尧王老了，他要亲自寻找一个接班人。许由的名字从远方传来，他派出使者去游说许由，要将自己的王位传给许由。没想到，许由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便远走天涯。这更让尧王产生了兴趣。他骑白马去阻拦许由，一路上，听到了许多关于这位贤人的故事。
　　尧王来到箕山脚下，他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见到了许由。许由正坐在高大的树冠上，为坐在树巢上的孩子们讲课，讲如何用鹿骨磨制一个精美的鱼钩，在哪里才能找到鱼儿最愿吃的鱼饵。许由看到了从草原上前来的尧王，不用介绍，他就知道来人是谁。
　　许由踩着云梯从树上下来，麻布织成的袍子使他像一只飞起来的大鸟般飘逸。作为尊敬的礼节，他向尧王鞠躬施礼，尧王也向许由施礼。他们坐在飘着清香的流苏树下喝茶，尧王命人从马上取来美酒，许由第一次喝到这种带着乳香的米酒，酒气温暖了他的身子，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
　　尧王和许由坐在树下喝了许多酒，他们从河流的治理到水稻的播种，谈了许多。最后，尧王站起身来，他的白马已在草地上吃饱，正在河边饮水。尧王请许由接任他的位置，让许由不要推辞。
　　许由深情地看了一眼尧王，然后蹲下身去，用河水细细地清洗了两耳。
　　尧王已经明白许由的意思，在四千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两个人站在夕阳当中，很快就成了一段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