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宝
黄河不语,美时,毫无节制地美;狠时,比最残暴的野兽可惧。然而,黄河,流入山东境内就成了静静的缎面,最终流入滨州,从东营入海。
这条河,自进入山东,即已经是乐章尾声的长调。晖影浮动,落日金光,以其懒散或者说完成了使命般的悠闲,带着舒缓、沧桑、孤独的余味,还有新生的、老去的自然姿势,慢慢流入渤海。从此,河水不再是河水,海,却依然是那片海。
这条河,流到尽头,就铺展开身子,将一路九曲的信息带入大海,从遥远的高原到草原,到太行,到四面环山的涿鹿——走过那片著名的战场,几千年前的厮杀声依旧传荡,黄河载着所有呐喊,最终流入大平原。这条河,无时无刻不在记录东方的时间。黄河,流入山东,诞生了龙山文化,黑陶的光亮使黄河本身带有了魔幻色彩,黄土高原冲刷而来的陶土竟然烧出透明的黑色,薄如蛋壳的陶器有了生命,时间纠缠得如此紧密,分不出彼此。这些黄河载来的器物,经了火,便留下火光的颜色,留下了皮肤般不可磨灭的颜色。
黄河不语,漂来一片片刻满文字的甲骨——当真正面对这些文字,细如发丝的刻痕,温润如玉的字形,任谁都会惊叹。再坚硬的甲骨在祖先的刻刀下,都会柔软得像片片雪花。这是最早的书法,是简洁有力的尖叫。黄河流域的富饶,当然会诞生“我是谁”的诘问。星空如盖,天地洪荒,河水东去,月下的孤独使哲学问题随着水流漂动起来,那些火里的文字,终于使文明的亮光张开了翅膀。人们习惯了在坚硬的事物上刻下自己的影子:我来过。在黄河两岸,那么多崖壁上,我们会看到许多石刻、石碑与石窟,祖先在极力留下他们的追求。然而,这些会唱歌的石头真正想告知我们什么?
黄河两岸曾生活过那么多以石为生的石匠,他们手握锤头、凿子,过着叮叮当当的日子。云冈石窟里的云朵一直在闪闪发亮,飞天女神自由地悬在高空,极乐世界的影子让人心神安宁。于是,石匠成为他们通往另一处的助手,他们有必要向石匠付出薪资。
石屑纷纷脱落,一些石粉会迷住眼睛,石匠的生活是枯燥的。来往的驼队带来远方的事物,他们稍事停留,给石匠倒一碗西域的葡萄美酒,用的是粗陶的酒碗。商人问石匠为何要从事这样的工作。石匠喝一口酒,目光穿过荒原,抚摸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还没成年的儿子,说:“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个石匠。”
祖先要告诉我们许多,唯有黄河不语。一条河,养育了鱼,养育了船,养育了战马和带露的战刀。这匹马,不是霍去病的马,而是一个普通骑兵的马。马背上驮着黄河流域产下的干粮,水壶里装满黄河水。一些木椟记载了那次战争,黄河挡住去路,夕阳染红河面,梦里的景像重现,坐在水流之上的士兵唱起黄土高原的歌,歌声顺着水流漂到他深爱的女人怀里。月色初凉,孤独的女子会看到天上的黄河,看到战马扬起风沙,看到城墙上的烽火直冲云天。战士们无视生死,却永远放不下爱情。黄河的水像跳动的心脏,见到爱人,河水也会咚咚作响,只好把腰鼓敲响,只好把琴儿弹唱。黄河如此神秘,河水中的每一朵浪花都如一段诗句般让人绝望。那时,马儿在大河旁吃草,刀剑在草地上躺着,秋虫吱吱,夜鸟孤鸣。
一切,也许只有黄河说得清。
黄河上有无数座大桥。它们的前身是浮桥,浮桥由无数条木船组成,船身上闪现着浸透水汽的木纹,铁锚沉入河底,泥沙滚动,湟湟而下。1908年8月12日,德国孟阿恩桥梁公司与津浦铁路北段总局正式签订了建造黄河桥合同,开始修建济南泺口黄河铁路大桥。每一座桥都会有每一座桥的故事,泺口黄河铁路大桥也见证了黄河,见证了飞来飞去的炮火,见证了夕阳西下后的黑夜。
1937年11月的一天黄昏,身在济南的老舍听到北方传来三声巨响。原来,为了阻止日军继续南进,军方将泺口黄河铁路大桥炸毁。“铁桥距我的住处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树木都被震得叶如雨下。”(《八方风雨》)老舍揣了五十块钱,与家人告别,临行前说,如果能走,就此走了,不走再说。老舍提着一个小皮箱,匆忙赶到火车站,火车站人山人海,根本买不到去上海的车票,只好买了一张到徐州的。火车进站,车顶上都坐满了人,根本上不了车。老舍左右为难,前来送行的朋友劝他再等等看。终于,朋友敲开一个车窗,给车上的茶役塞了两块钱才将老舍“塞”进了车厢。“我的脚还没落稳,车里的人——都是士兵——便连喊:‘出去!出去!没有地方。’好容易立稳了脚,我说了声:我已买了票……我告诉窗外的友人:‘请回吧!明天早晨请告诉我家里一声,我已上了车!’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如今,中国人不需要依靠任何外力即可建造更加宏伟的桥。黄河无语,静静流淌,大河记录了过往,一直怀揣着时间的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