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版:光影记录

赶年集

(2024年01月31日) 来源:潍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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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士鹏

  在老家,年集是一场十里八乡的盛会。
  那一天,热闹迅速从名词变成动词,从影影绰绰变成浩浩荡荡,让羊肠般的土路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吞吐汹涌的人潮。有人在狭小的空地里见缝插针地摆摊,有人在吆喝和讨价还价声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挪动,形形色色,推推搡搡……如火如荼的大集就这样在露天的乡土大地上密不透风地赶了千年。
  在童年的印象里,年集的味道是甜甜的。
  时不时就有卖糖葫芦的老人,把插杆当作旗帜扛在肩头,无声地召唤着四面八方的小孩。山楂裹在金黄的糖浆里,像是人裹在一年的好事里,红光满面的脸颊上泛出微醺的光泽,让我垂涎欲滴。它确实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不知不觉间就溜到我的手里,顺便挤走兜里一张纸币。有时候,还会碰到卖棉花糖的。那如烟似雾的形态、雪白蓬松的质地和入口即化的口感让我欲罢不能,大口吞下,仿佛把花团锦簇的甜言蜜语也都吞进了肚中,为年后走亲访友做足准备。
  最东边,是吹糖人的固定摊点。或是鸡狗马羊,或是悟空八戒,孩子们各种斑斓的想象都能在师傅的手中得到实现。我们围在两侧,看他瞪大了眼睛,鼓起了腮帮,一双手弹琴般快速揉捏,圆滚滚的糖浆就生出了牛角,长出了金箍棒,插在木棍上一摇,就勾起了一片崇拜的欢呼声。守在一旁,糖浆浓郁的甜味氤氲不散,看着师傅灵活的巧手,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被揉搓、塑型,新一年的前景如何,即将在师傅的手中被一一预言。
  年集的颜色是红色的。
  我喜欢跟在人群中看对联,虽然不懂典故,但一定要装作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在或工整或狂放的毛笔字中咂摸对仗与平仄。有人在现场书写,不管毛笔在红纸上是否走出了龙蛇,当他弯腰提笔的时候,就已经在身边人的捧场声里和王羲之肩并肩了。地上摆着一沓沓“福”字,各种字体、颜色、花纹应有尽有,人世间所有的福气在这里都能找到模子。
  不远处,是卖灯笼的区域,最多的就是红灯笼,如同一片高低错杂的雨林,把眼镜的镜片都染红了。如果它们会悬浮的话,一定能把故乡的天空塞得满满当当,如晚霞般一路延伸到远方的田野上空。灯笼的半面是灿金的四字祝福语,半面则是鲤鱼、牡丹等吉祥图案,下面坠着红色的穗儿,随着风轻轻摆着尾。提一盏灯笼回家,来年走上再远的距离,也不会忘记归乡的路。
  年集的声音则是喧腾的。
  这时候可没人会在家睡懒觉,挤满一条条街道的声音漫过窗子,涌进每个房间,就连家养的鸡鸭都勾着脖子,叫嚷着,想出去溜达一圈。招呼声、欢笑声、叫卖声、还价声此起彼伏,把灯笼的穗儿拨弄得来回摆动,惹得货架上的铃铛也忍不住唠起了家常。“再买点瓜子,不然看春晚的时候没得嗑了”“给小二子买双虎头鞋,新年就要生龙活虎”“多买点窗花,把‘福’贴在窗子上,福气就到家了”……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像是一场金戈铁马的大雨落在了湖泊,水花溅得人心神激荡不已;又像是潜藏在鞭炮里的轰隆声要在年集里进行一次试鸣。可偏偏年集越吵,越热闹,越喜庆!
  对我这种自小生活在城里的人而言,年集里成群结队、气势汹汹而又理所当然的方言听起来陌生而又熟悉——这是文化基因与地缘血脉的共鸣,压过了二十多年的疏远与隔阂,迅速同化着我的腔调和语气。彼时,字正腔圆竟成了一种惭愧。
  一直到现在,每逢过年我都会回老家,去年集里赶上一遭。在这里,我总能看见乡村最澎湃的激情和最旺盛的生活气息,期待与收获在这里集散,文化与乡愁在这里赓续。关于幸福、和谐与富庶的答案,无需追寻,它们在每一张笑脸上洋溢着、舞动着,每一年都在开花结果,每一年的芝麻都比去年的高。我也莫名地觉得,只有赶过年集了,才能真正地跨入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