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她是为文字而生的女子,她又是为情所困的女子。读她的文字,如见江南绸缎,丝线细细密密的交错里,突然就起了一大朵绚丽的花。突然,但不突兀,惊艳得刚刚好。她每每落笔,似那妙手一裁,就成了一件锦衣。
她是华丽的,也是孤独的,尽管她有一个满是人间烟火味的名字。她,是张爱玲。轻轻念着这三个字,那么民俗,是街巷里戴着印花头巾、挎着竹篮子,忽然吱吱呀呀推开一扇柴门,就闪进一户院落的一个背影。可她,实实在在地出身名门望族。虽然她的家势已是斑驳,可背倚着浩浩荡荡的血脉,她依然是一件高贵的瓷器。
上海,临海而起的城,一边是传统文化的岸,一边是西方文化的海,那种冲击,那种汇集,让这里成为最汹涌澎湃的地方。可张爱玲的父亲是装着旧发条的老钟,踉踉跄跄的每一步都不能踩到正点。太有色彩的母亲,太无光彩的父亲,让这个家庭无法调和地撕裂开来。
张爱玲一度以为,那虚张声势的老宅将是她的坟墓。那个旧历年前的夜里,缓过一口气来的张爱玲,挤开大铁门的一道缝隙逃出了家门,更生出了叛逃这座城的心。
香港,繁花似锦,十九岁的张爱玲终于可以放飞自我。
张爱玲是自由的心性,却从不放任自己,她对当下总是冷静到让人吃惊。岁月可惊我心,但我从不为岁月心惊,这就是冷静到我行我素的张爱玲。“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这惊世骇俗的句子,尖锐地诠释了人生的苟且和无奈。
不管张爱玲如何冷静地努力,战争却摧毁了她去英国留学的梦。“再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呀!”张爱玲懊恼地跺着脚。面对辽阔的大海,却只有回上海这一条航线,她的心里如船头劈开的浪花,激荡着。当轮船靠到上海码头的时候,她的心却意外地安稳下来,毕竟是上海人。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如此别开生面的序语,真如一炉沉香的点燃,一下子就吸引了人们,这是开创性的文字。
铜香炉厚厚的岁月包浆下,是精美绝伦的纹饰和温润如玉的光芒,华贵而惊艳。《沉香屑·第一炉香》席卷人心的文字,让人感受到了她那铺天盖地的才华。这是怎样的一支笔?这是怎样的一个她?人们无不好奇这样一位女子。时任《万象》杂志的柯灵,看了张爱玲的小说之后,连连惊叹:“张爱玲是谁?我怎么能够找到她请她写稿呢?”这迫不及待的惊叹里,透着万千欢喜。
张爱玲原本看似无奈的回归,却是不偏不倚的正好。正如柯灵后来所说:“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何必命运一生厚爱,只要一个机会,就可以春风十里。这,是张爱玲的巅峰。
她,是上海的传奇;上海,也是她的传奇。她最经典的文字都在这里,或散文,或小说,或剧本。她最丰富的人生就在这里,不论是悲与欢,不论是爱与恨。她血脉绵绵的亲情在这里,眉眼低垂的爱情在这里,亲密无间的友情在这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爱玲的回归,是逐本求源,而她的离去,是舍本求末,尽管可能有着无奈。一别上海,向海而去,从此万籁俱寂,从此爱已死去,从此友情一直漂泊,甚至包括她云天怒放的才情,也委顿了。
杯底的最后一滴咖啡也空了,只有余味渐行渐远。
那年,命运凋零,异国他乡不容张爱玲入土为安,她的魂与花瓣在波涛中茫然四顾。海上,那不是她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