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奇
　　世间总有一些相遇让人念念不忘，且思之益深，就像在临朐县文化艺术中心，当我邂逅了108幅《庄农日用杂字》系列手绘年画后，就产生了颇多感慨。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临朐文化工作者，我对《庄农日用杂字》和临朐手绘年画都非常熟悉，但让二者跨界牵手、惊艳融合，使得已走进苍茫历史的古文古意再次鲜活起来，尚属首次，这无疑闪现出一种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智慧灵光。
　　《庄农日用杂字》是临朐先贤马益著在清乾隆年间写成的，为五言体，全文共474句，2370字，通篇俗语俚句，一韵到底，既是杂字又组字成句，句句都有较完整的意思。该文以四时为序，事无巨细地写出了耕种、施肥、锄草、收割和养蚕养猪等全年农事，以及买卖、婚嫁、饮食等日常生活情景。因其以庄户语写庄户事，朗朗上口，易懂易记，一经问世便广为流传，新中国成立前一直是山东及冀南豫北地区村塾村学的启蒙教材，被农民誉为“农户书”，后人誉为清朝鲁中民俗的“百科全书”。
　　“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要记日用账，先把杂字观。你若待知道，听我诌一篇。”《庄农日用杂字》以此开篇，写一刻也不得闲的农事繁忙：“开冻先出粪，制下镢和锨”“行说立了夏，家家把苗剜”“一时贪秋忙，没到菜园边”“行说寒风至，身上一挂单”……通过这些文字可以看出，庄户人的日子怎一个艰辛了得！
　　不惟如此，偶有闲暇时，人也不能贪玩，而是要为生活多做一些准备和努力才好：“山茧买下些，蛾口练成棉。棉花轧去种，速叫大弓弹。男女齐下手，不要坐着玩。织成绸子布，不穿兑成钱……早起拾大粪，春季种庄田……得空拾柴火，早起磨下镰。不管干和湿，一总往家搬……”好一个“生财由大道，勤人不肯闲”！
　　在年复一年的辛苦忙碌里，作者非常留心积累丰富的生活经验：“蓑衣防备雨，苇笠钉上圈”“驴将辔头带，牛把缰绳拴”“下晌垛了穗，早晨再另摊”……这些经验做法，非亲眼所见、亲身所为不能得。
　　尽管一年到头如此辛苦忙碌，老百姓的日子也只是勉强糊口：“黏粥小豆腐，煎饼随时摊。蒸些荞麦角，蘸着蒜泥餐。烧汤泡干饭，糊饼也休嫌。”这跟富人家相比可是天壤之别：“弱人服参汤……冬天肥羊肉……对虾并蟹子……参鲍肉丝鲜，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那怕天鹅肉，说要也不难……”穷人吃粗咽糙，富人们却吃香喝辣，这样的鲜明对比，你有啥话说？
　　生活再苦再难，日子还得继续下去。平日里吃糠咽菜，对于婚嫁这人生一大喜事，还是要尽量办得体面一些。“男婚小登科……冠婚安八品……娶亲赁花轿……前拥后护的，像个八品官。”可是因为实在没钱，有些事也只能将就将就：“首饰无多用，假的就省钱。”但在招待客人上，还是得一咬牙一跺脚，拉下再多的饥荒也得打肿脸充胖子：“一连四大盘。大小十二碗，饭须两三餐。”这体面的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
　　一通忙忙碌碌，转眼新年又到。掰着指头算来算去，必要的东西还是得置办：“先买对子纸，丹红砂绿全。花笺共黄表，锡箔不用言。蜡烛称几斤，爆竹买两盘……梭布七八寸，铜扣买连环。”眼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少，可是“妮要坠子带，小要核桃玩”，不由得有些生气、伤感：“一阵胡吵闹，令人不耐烦。好歹溷混罢，那的乜斜钱……”伴随着作者的一声叹息，一年也就到了头，不禁使人想起“年年难过年年过”的辛酸无奈。
　　每次读《庄农日用杂字》，作者马益著疲于劳作、清苦过活的情形都会浮现在我眼前，似乎也经常会看到他在弥河边彷徨的身影。从有限的文字记载中得知，马益著约生于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临朐人，是明代北方第一制科状元马愉第十一世孙。《光绪临朐县志》有记：“（马益著）赋性聪颖，十岁能属文，长老异之。及长，博学多闻，兼习杂家艺事，无不精妙。年逾八旬，日勤著作不辍，遗稿甚富。”据有关资料记载，马益著除著有《庄农日用杂字》外，还有《四书声韵编》《无牙诗解》《诗韵撮要》《水灾传》《佐酒谐谈》等十几种，皆曾行抄于世，只可惜如今大多已散失。更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如此勤奋笃学之人，却怀才不遇，屡试不第，只于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得了个岁贡生，耕读一生，终身布衣，因而经常受到士绅们的讥讽和父辈的责备。一次父亲训斥他：“文不成才，农不识谷，一生何以为计？”他积怀难释，愤然执笔，写成《庄农日用杂字》一文，以此回应他人的嘲讽和父亲的责骂。在八股文盛行的科举时代，马益著敢于用白话文写作，足见其胆识，也以实际行动践行了他自己提出的“言应俚俗，文本庄农”的写作主张。
　　著名散文家、教育家吴伯箫先生对《庄农日用杂字》颇为尊崇，曾在1961年7月18日专门撰文《一种杂字》给予高度评价。文中说到因对这本《庄农日用杂字》印象深刻，很想再找来读读，并写信托人去找，可回信说这种书已经找不到了。就在他深感失望之时，却意外地收到了从老家寄来的一本，据说是辗转经过几道手才得来的。“我真说不出的高兴，像渴了喝水一样，一口气念了两遍……这种《杂字》是五言的，叫做《庄农日用杂字》……这虽然不是名家的名著，但终究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一个不太小的地区流行过的启蒙书……对各地曾经流行的《杂字》本做搜集研究工作也一定很有意义”。
　　著名诗人苗得雨对《庄农日用杂字》也给予高度评价：“古代这种杂字读物有不少，我读过一些，唯这一本被选为私塾读本，显然因为它写得好。联系我们今天时常组织的日用韵文写作，我发现，写得比人家马老先生出色的不多，难有‘像个八品官’之类形容，因之，也难怪少有推广开来的。”
　　对于《庄农日用杂字》这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和文化财富，临朐县已充分认识到其价值，近年来通过手绘年画、出版书籍、情景剧表演、编写乡土教材、走进中小学课堂等形式不断进行诠释、展示和传播。虽然世殊时异，农业生产和生活习俗较过去有了很大变化，但它对于我们了解过去、研究民俗方言、教育子孙后代、传承民族文化仍然有着非常独特的意义。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文化的魅力。它不仅能穿越时空而不朽，也可以让生命获得世俗之外的一种本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