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头
多年前,张炜到寿光的一个文学讲座讲课,谈到读书,谈到严肃文学及流行读物……其中有句话,我到现在仍记忆犹新:无论音乐、美术、文学,审美是个只能上、不能下的事。后来读张炜的书,产生三种印象:
儒家气象。《古船》是张炜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有人说当代文学是从《古船》开始“不再把权威话语奉为圭臬”。放在今天,《古船》依然是一部杰作,它对中国社会从土改至改革开放几十年间的审视与反思,以及层层深入的长篇驾驭能力,让人难以相信这出自一个28岁的青年之手。《古船》显示出作者深厚的国学造诣,比如中医药、养生知识及古典哲学素养,张炜1956年生人,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还只是一个青年。
在《也谈李白与杜甫》中,张炜说:“如果不相信终极真理,我们就会缺乏‘解码’的热情,也从根本上丧失了道德感。道德和审美之间不是一种怎样平衡的问题,而审美本身就是道德。”对李白、杜甫身上“干谒”求官的一面,他无法等闲视之,所以将他们不得体的部分与才华拆分来说,试图从时代的、社会的、历史的角度去寻根觅源,而没有视为一个自然的复杂的统一体。从这里也可看出,他对“君子”这种标准有一种天然的维护,似乎艺术家跟道德仁人天然的应该合二为一。
善恶对立。2015年面世的《寻找鱼王》,与《古船》时间上前后相隔近30年,在人物和情节设置上却显出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小说世界的善恶二元对立,以及正面人物的被侵害感。《古船》中,从土改开始,老隋家成为被侵害的一方,在《寻找鱼王》中,这种侵害未掺杂时代和社会背景,但好人与坏人的恩怨仍构成主要故事线索。善与恶,好与坏,构成张炜小说世界鲜明的两极。普通人的受侵害也难以避免,作为一个思想者,张炜没把以恶制恶作为选择,但他把善恶对立视作了一个无解的方程,然后在小说里始终和被侵害的一方站在一起。
张炜曾谈到食物链的顶端,如《古船》里的赵炳、《寻找鱼王》里的老族长……苦难给予大部分普通人以伤害,往往需要假一小部分人之手。在西方国家,19世纪的大作家们往往选择一种向内的度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雨果的《九三年》和《悲惨世界》,都是承受苦难后的超越与升华,最后进入宗教或人道主义的拯救。莫言与现实有较多的融合性,而张炜是理想主义的轩然自持,对苦难的描写,时常背负一种身被其害的主体疼痛。这是作者人生观、世界观的综合体现。
清正立场。《也谈李白与杜甫》是张炜在万松浦书院的讲课结集。借谈李杜二人引申开去时,那些宕开一笔的零碎闪光,涉及当下,涉及东西方的诗艺文脉,涉及知识分子在人间安身立命的地点乃至文艺创造过程的心灵状态……往往别有洞见,而每一条脉络最后的投向,万千溪流归于大海,都呈现出的那种“站立感”,不回避,不迎合,而始终做一种信念的坚守,那种洞烛幽微后的清正澄明,是直接承继古老先贤的。
张炜既有一个艺术家的激扬与细致入微,又始终坚持一个知识分子的使命担当以及道德自持,身处当代而保有古君子式的持重和尊严,对各种时代的喧哗,既有严肃的关注,又有自觉的疏离。所以,张炜的价值体系,典型地体现出一种东方“儒”或“士”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