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
凡是种子都有分量、有下坠的宿命:从花朵就开始孕育方向,扎根的欲望让它们“啪嗒”走直线。否则,就不会有牛顿的苹果。
只不过,柳的种子要在这中间加一段舞蹈,以示丰收的庆贺,以示阶段性告别。为了这场生命的终演,它把体量浓缩到不能再小,把外面的絮毛裁到不能再轻。遵从习惯叫法,我们还是将这披了白羽衣的柳种统称为“柳絮”吧。
柳絮因为要御风而行,所以往往跳不了节奏规范的探戈、伦巴,甚至最乡土的大众广场舞:风小,它转得轻柔;风稍一用力,它立时腾跃到生命旋律的最高点。
有时候,它自转的同时还要公转,比如围着一个小孩。小孩被转得眼花缭乱,更下定决心逮着它,弓腰、蹑手蹑脚,像面对一只蚂蚱或蜻蜓。孩子屏住呼吸——这倒是对的,柳絮经不住一缕气息的惊动——靠近,靠近,却忽地拥来柳絮庞大的阵营,小孩阵脚一乱,柳絮趁机逃脱。
不怪小孩笨拙,实在是柳絮太难对付。三个梨子够一斤,谁也没算过一斤得称多少柳絮。小时候,大人经常不怀好意地问,一斤铁和一斤棉花哪个重?就有小孩答,铁重。无非是不同体积下对物体重量的一种盲想。铁若是一个拳头,棉花就是四十个拳头,柳絮是多少个拳头呢?
我走在大街上,文山中学北门对面的那几棵大柳树,原来并没怎么注意到,直至今天看到柳絮。我刚发现时,竟有一瞬间恍惚,那漫天的雪呀。冬天不是才过了吗?定定神,知道那是些什么,可再看时,还是漫天好大的雪呀!
冬天里,刮大风时下的雪,上下翻飞,左奔右突,人像被包裹在一个无限涌动的雪笼里,冲不出去,有点窒息,却宁愿窒息在这无限涌动的雪笼里——有哪个自然之物不是美好的呢?柳絮的回旋实在比那雪花还要轻盈曼妙千百倍!它回旋,在行人裤脚上,自行车的辐条间;然后扶摇直上,在人面前、头顶回旋;再往上,像从天宇而来,不知疲倦,仿佛孤注一掷……总之,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词来。
远处的高楼,就难免成了璇霄丹台,从校门口出来的孩子是一个个小仙。我站定,心神出窍。是的,我在其中感到了巨大的自由,在巨大的自由之后,漫上来一股心绪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悲伤:我终要去的地方就是这样吗?等有一天我终于到了那里,但愿到处都是这种美丽的自由啊。只是到那时,我在那样的自由里,身边是否还能出现跳着回旋舞的柳絮,以及我站在文山中学北门的旧时光?
此刻,我是百分之百情愿把这个皮囊化掉,只带一个灵魂加入那半空中的飞扬!我以为凭着这轻、这回旋,柳絮的足迹能飞到我所想象不到的任意一处。可出乎意料地,当我走到仅仅百米之外时,就几乎见不到柳絮的踪影。它飘到这里时,已经淡到我发现不了它。原来,再富有野心的脚步,也有抵达不了的疆域……
柳絮在一个有限的舞台上,无限制地跳舞。而生命的本相,不应该就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