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爱玲
一
驴子和骡子是一对母子,都曾生活在我爷爷家。
以前,长达十年之久,我爷爷家里一直养着一头驴。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养一头力大无穷的牛,为什么不养一头健壮的马,却偏偏要养一头驴呢?
可我爷爷家里就是不养牛,也不养马,只养着一头驴。爷爷养的这头驴子外貌十分好看,虽然个头不是很大,一身黄鬃毛闪着亮光,两只大眼珠子被眼皮紧紧包裹着,露出深邃的光,那光中又有些水灵灵的感觉,好像随时有眼泪要流出来。它时常沉默着,伸着长长的脖颈,四只蹄子在地上来回踢踏着,低着头四处嗅着,粗重的呼吸会将地上的尘土吹飞。大多数时候,驴子会发出“嗷嗷”的叫声,叫声有长有短,有高有低,就连吃饭也不老实,一边吃一边“嗷嗷”。它吃饭的时候喜欢拱着吃,用口鼻翻弄着食草,不停扒拉着,好像翻找着什么更加可口的饭菜,其实翻到底也不过还是些掺着玉米碴子的野草和蔬菜,也没有找到荷包蛋、水煎包啥的。爷爷说对于一头驴子而言,吃半石头槽子粮草比吃十个荷包蛋更加有力气。翻拱着吃东西,是驴子的天性。
二
太阳刚刚冒头,爷爷就牵着驴子往坡地里走。爷爷是个慢性子,驴子也是慢性子。他俩慢慢腾腾来到地里,日头已经像小孩头那么大了。
日上三竿,爷爷累得筋疲力尽,驴却干劲正浓。爷爷想喝口水歇一歇,他将犁地的犁子放下去喝水,犁子的另一端套在驴身上,爷爷放下犁子,用手拍了拍驴,对驴说:“老伙计,我去喝口水抽袋烟,你也歇歇吧。”那天,不知是哪里不舒服,还是爷爷哪里没有照顾好它,这头驴子又犯了驴脾气。它仿佛没有听到爷爷让他歇歇的话,照样拉着犁子往前走,犁子没有爷爷掌舵,整个被拖拉着在地里横走,爷爷大声吆喝着让驴子停下来。驴子耳朵好像塞满了驴毛,照常拉着无人掌控的犁子在地里横冲直撞。终于,爷爷坐不住了,起身追着驴子跑,好不容易追上,又不舍得拿鞭子抽。
爷爷早就将驴子当作家人看待,怎么舍得用鞭子对付它呢。
爷爷跟驴子,一个叫歇歇,一个就是不歇,俩都犯了驴脾气,到了最后当然是爷爷胜利了。爷爷将驴身上的犁子卸下来,把驴子拴到树上,一边拴一边口里说着解恨的话:“你个犟驴,我看你个畜牲能的,还能把树拔出来咋是的?”
驴子只能认输,老老实实围着树转悠,给爷爷一个驴屁股。
在爷爷眼中,驴不是驴,是人,驴什么都懂。
三
有一次,爷爷牵着驴子去下地。那时候地里也没有什么可干的。小麦已经入库,玉米还没长高,也用不着驴子干什么,爷爷就是牵着驴子来野外兜兜风。
正值夏季,天气闷热,路上荆棘丛生。爷爷想去荆棘丛里给驴子拔一些鲜嫩草。看到一处绿植浓密旺盛,爷爷扒拉着蒺藜走下沟。
谁也没想到有条毒蛇竟在这里隐藏着。爷爷刚落脚,蛇就扑上来咬伤了爷爷的小腿。
一口凉气带着一阵疼痛侵袭了爷爷的小腿,富有生活经验的爷爷一下子就猜到自己被蛇咬了。他慢慢蹲下身子,抓起一根木棍。咬了人的蛇自知犯下大错,扭动着躯体向远处爬去。爷爷忍着剧痛爬上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用力勒住伤口处,以此遏制毒性蔓延。
因为疼痛,爷爷脸色有些扭曲。可能爷爷的怪异行为引起驴子的注意。虽然它只是一头驴,但是长久与人共处,它的身体内早已渗透了人性。虽然它不能讲人话,但它懂人语。
爷爷小心翼翼地扶着驴子站起身,驴子懂事地匍匐下身子让爷爷骑到它的背上,然后慢慢起身,生怕用力猛了把爷爷摔下去。
每当提起这件事,爷爷都感叹道:“那次,是我这个老伙计救了我一命啊。”
驴子驮着爷爷走在街上,街上看见的人们感觉到无比惊奇。再也没有见过比这头驴子更懂事的驴子了。
驴子将爷爷驮到医务室,爷爷彻底得救了。经过医生诊断,发现这是一条体内带着剧毒的毒蛇。
村里担心毒蛇还会继续伤人,特意报告了上级部门。上级部门派了专业人员来,将葱绿茂密的水沟彻底清理,终于从一个深达三米的蛇窝里将毒蛇抓捕,是一条在我们北方十分罕见的眼镜王蛇。
这样的蛇在我们这里几乎没有见到过。后来得知,是有一个年轻人从南方带回来两条小蛇,本打算出售给药店,带回来以后,又不舍得了,就养在自己家里。两条原本比筷子粗一些的小蛇,被养成一米多长的大蛇。蛇长大以后,年轻人感觉不好玩了,逐渐地也不太在意蛇的存在。两条蛇饿坏了,咬破大缸上面的草垫子盖双双出逃,之后便彻底脱离人们视线。没想到居然来到这水沟里面安了家,还咬伤了人。
四
爷爷养的驴子把爷爷救了的故事传了许多年,包括今天,有的年轻人也知道这个故事。
那次,驴子一边驮着爷爷往村子里跑,一边“嗷嗷”大叫着。那叫声中有些凄厉,也有些哽咽。那叫声,完全不同于平常。
大家都知道,驴叫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不管是开心的还是难过时,驴子都会用仰天大叫来表示。可能,驴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它有时候为自己高亢的叫声而自豪。因为,那种高亢的音量马叫不出,牛也叫不出,唯有驴叫成了经典,被人传说,成为人们的口头禅,一说起谁的声音不好听,总是喜欢拿驴打比方,说比驴叫还难听。
爷爷喜欢听驴叫。爷爷说:“听着驴叫声增加精气神,驴不叫了,说明快要死了。”
不几天,爷爷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头驴子好几天不叫了,爷爷请村子里的兽医来看看。兽医说太老了,去配对给它留个后吧。
忍着伤心,爷爷牵着他的老伙计出去配对,找了好几家,爷爷都没有相中,不是嫌马笨重,就是觉着不够漂亮,毛发不整齐。被爷爷嫌弃过的那些马主人对着爷爷后背骂着:“比给儿子说媳妇还挑剔,那驴是你老婆子啊?”
爷爷听到了就当没有听到,理也不理又继续找下一家。最后,在别人介绍下,终于为驴相中一匹高头大马。这小马哥,个头挺拔,肥瘦相当,毛发油亮。
说也奇怪,驴子配了对以后,倒是比先前精神了几天。爷爷不放心,又请兽医来看,兽医说:“看来驴是思春了。”
不久,驴下了小骡子。那段时间,可把爷爷忙坏了,既要照顾他的老朋友,还要照顾老朋友的孩子。爷爷几乎长在牲口棚里,吃完饭就去牲口棚坐着抽烟,日日夜夜守着他的驴子。
原以为一头驴引进一头小骡子,赚大发了,却没想到的是,小骡子出生后不久,老驴已经奄奄一息。
驴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村人劝爷爷趁着老驴还有一口气卖给驴肉店。爷爷沉默着摇摇头,依旧一袋一袋抽着老烟叶,烟雾缭绕中,驴子的眼睛里居然流出了泪水。它在与爷爷作最后的告别。
这头为爷爷立下汗马功劳的老驴,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爷爷在村东头的墓地旁埋葬了这头驴子。
五
从此后,老驴的儿子骡子,正式成为爷爷的小伙计。三四岁的骡子与年近七旬的爷爷成了忘年交。它像它的妈妈一样,整日跟着爷爷转,有时候去地里。去地里并不光为了干活,就是让它在地里自由散漫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啃草。
这样的光景约摸又过了一年多,骡子已经长成一个“壮小伙”。这一年,奶奶去世了。奶奶15岁嫁给爷爷,75岁离世,两人相守60年。奶奶的离世让爷爷备受打击,那段时间茶不思饭不想,也顾不上管那头骡子。
有一天夜里,爷爷听见骡子在草棚子里踢踢踏踏地发出声音,如果在以前,爷爷再晚也会起身去看看,这次因为还没从失去奶奶的巨大悲痛中走出来,他的心变得有些懒惰,有些麻木,就任由骡子的叫声和踢踏声发出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爷爷发现骡子死了,被什么给咬断了喉咙,血已经干涸,骡子睁着眼睛望向爷爷住所方向。临死,它也在希望它的主人能够来救它。
那段时间村里黄鼠狼闹腾得厉害,远处的一片野生树林里还住着一群狐狸。看被咬伤口,骡子的丧生,应该是黄鼠狼所为。
奶奶走了,骡子也死了,爷爷忍受不了双重打击一下子病倒了。从那以后,爷爷再未饲养过任何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