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羽婕（化名），女，48岁
他从来没有被尊重过
　　两年多来，我一直想写一下父亲，但无法下笔，因为一想到他，心里就堵得难受。
　　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讲真心话，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多么爱他，也没有太关心过他，我曾长久地厌恶他，甚至在精神上虐待过他。他去世后，我也没有多么悲伤，内心还有一丝轻松：他活着，是受罪；他走了，是解脱……
　　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而我一想到他，心里就无比难受。开始，我以为自己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待他，后来才明白，我的痛苦来自良心审判——你为什么会那样对待自己的父亲？
　　对，我觉得自己是良心苏醒，而这之前，我的心是冷的，我的本性是凉薄的，但我会把这并不美好的品性归罪于原生家庭，归罪于窝囊无用、一生卑微的父亲。
　　矮、黑、丑、笨……用这些贬义词形容父亲是我不厚道，但这些词用在他身上却毫不违和，说得再狠一点，他看上去还缩头缩脑的，这是因为他的胆怯和卑微。他害怕跟人打交道，天长日久，他不会正眼看人，不会抬头走路……
　　以前我对这些词很避讳，现在能够坦然说出来，是想正视那个伤害过他的自我。我从来没有尊重过父亲，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尊重过他，包括我母亲，也就是他的妻子。
　　我小时候听奶奶说，父亲是六个孩子里最漂亮、最聪明的，可他三岁时，持续发高烧，用了土法子没治好，眼看着就不行了才送医院，结果是脑膜炎。病好后，他脑子不灵光了，模样也越来越丑。长残了的父亲被人嫌弃，据姑姑说，我爷爷奶奶都不喜欢这个排行老四的儿子，因为领不出门，爷爷又是暴脾气，看到老四笨手笨脚，就忍不住骂，有时在外生了气，也会拿四儿子出气。哥哥、姐姐也讨厌他，因为他不但做事慢，而且还总把事情做错，连累他们多吃苦、多受累。就连后来出生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从小就看到所有人都嫌弃那个被他叫作哥哥的人，自然而然地，他对哥哥也是连吆喝带训斥的……
　　在单位里，他是边缘人，被安排在角落里，干着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被同事们调侃是家常便饭。他没有朋友，甚至连愿意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从小到大，他几乎被所有人轻视，从没得到过尊重，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笨拙。恶性循环，几乎所有的人，对他更加不看重，更加不尊重。
他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父亲很丑很笨，但母亲聪明漂亮，他们的结合完全是出于利益。当时，我爷爷有点权力，我姥姥、姥爷为了两个舅舅能吃上公家饭，不惜把女儿嫁给了我那丑笨的父亲。
　　母亲从没跟我说过她的委屈，但她对父亲的态度表明，她跟他之间没有一点爱。我想，母亲应该明白她的婚姻为娘家人换来了巨大利益。她也是既得利益者，因为她不用再种地了，穿着干净的衣服站在公社物资站的柜台边，傲气地看着那些来买化肥和农具的乡亲……母亲很传统，无论丈夫多么懦弱无能和丑陋不堪，她都坚守婚姻。当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时，母亲叹着气说：“人不能没有良心啊，再说，他再不中用，也是你们的亲爹啊！”
　　父亲也是沾了我爷爷的光，进入工厂当了工人，厂长顾及我爷爷的面子，把他安排到仓库。父亲只读了两年书，连基本的进出货都记不明白。于是，厂长睁只眼闭只眼地让他在仓库里当闲差。
　　听母亲说，爷爷是1949年以前参加工作的老干部。爷爷虽没上几天学，可人特别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加上能干也敢干，很快被市里领导看中，最后成了我们当地的父母官。爷爷最不喜欢我父亲，又最放心不下这个儿子，他知道儿子不行，早早给他找好媳妇找好房子。看到这个笨拙的儿子成家后，他好像觉得完成了使命一样，离开了人世。
　　我两岁时爷爷去世，我们家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或者说，我父亲的好日子结束了。两个大伯、两个姑姑已成家立业，都过得很好，除了爷爷的加持，更多的是他们自身也有能力。我父亲就不行了，失去了靠山，他像一摊泥，任人踩来踩去。
　　先是在单位里，父亲从啥事也不用干的“官二代”，成了谁都可以支使的搬运工。以前的同事只是调侃他，后来谁愿骂他几句就骂几句；母亲下班后，先去幼儿园接我，然后到学校接我哥哥，时常忘记带钥匙的父亲就蹲在门口发愣，母亲火冒三丈，说一些很难听的话，父亲面无表情，任凭母亲数落；进门后，母亲做饭，让父亲烧水，结果他把壶装得太满，水溢出来，把炉子浇灭了，但他浑然不知，拿着笤帚在院里划拉树叶子，免不了的，他又挨一顿臭骂……
　　什么都不能指望、他就是个废物、缺心眼的东西……从小到大，母亲翻来覆去斥责父亲的就是这些词汇。直到现在，母亲呵斥父亲时的表情还清晰如昨：耷拉着脸、一脸的厌恶和愤懑、眼神斜视、咬牙切齿……
　　我不是在诋毁母亲，只是讲述事实。以前我怨过母亲，觉得她待父亲不好，后来我也结婚生子，我的丈夫是企业高管，有着很好的学历，但丧偶式的婚姻还是让我疲惫不堪和怒火中烧。想到父亲什么都不会做，连一句安慰话都说不到点上，养育孩子大事小情都要母亲承担，于是，我理解了母亲。如果换了我，我宁可背负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骂名，也要离开父亲。
　　后来，父亲下岗了，他白天当保洁，晚上看大门，帮着母亲给我哥买了房子，也帮着母亲让我完成了学业。
　　父亲65岁那年，突发脑溢血，手术后腿脚行走不便，有时大小便也不自知。看到父亲拉到裤子里，母亲又累又气，大声责骂，父亲被骂急了，说：“我去死，我去死……”他拿了水果刀顶在脖子上，母亲冷冷地看着，父亲慢慢把刀放下，呜呜大哭……
他度过了卑微的一生
　　讲到这里，你也许会觉得我们家的人都冷酷无情，实际情况是父亲各项能力太弱了，他从来没有任何担当，只要家里遇到难事，他就低头叹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都是母亲出面解决。而他的笨手笨脚在母亲看来就是累赘，最开始让他洗衣服，他把半袋子洗衣粉放到洗衣机里，结果卫生间里满了泡沫；他洗过的碗，米粒还粘在上面，一摸一手油……总之，他连拖地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整天面对这样的人，你要怎样才能和颜悦色地待他？我真的不知道，反正我没法恭敬地待他。作为儿子，我哥哥更是看不上父亲，因为他在学校被霸凌回到家哭诉时，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父亲唉声叹气：“要不咱不上学了吧？”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就像母亲所说的，一点都没法指望父亲能做什么，我和哥哥对父亲充满失望和抱怨，对他的态度也可想而知。一直觉得有这样的父亲很丢人，所以，大学毕业后我义无反顾地留在了济南，还为终于逃离那个让人感受不到快乐的家而庆幸。
　　也许年龄大了，也许自己也当了母亲，父亲去世前两年，我对他有了怜悯之心，只要回家就帮着母亲照顾他，给他擦洗身体，给他修剪指甲。记得我第一次给他剪脚趾甲时，忽然觉得头皮湿湿的，一抬头，看到父亲泪流满面，他哭得浑身颤抖，说：“俺沾闺女的光了，俺受不起啊……”
　　还有一次父亲也哭成这样，那是在哥哥的婚礼上，他被母亲拽着站在台上，脸上露出拘谨卑微的笑，妈妈代表家长讲话时，父亲哭得稀里哗啦。
　　父亲病重时，我在视频里发现他比以前白了，也没那么丑了，说话也流利了许多，我就有种预感，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没想到是真的，不久，父亲去世了。后来嫂子告诉我，父亲临走前，脑子很清醒，他对母亲说：“这辈子你受委屈了，拖累你了。”他又对哥哥说：“你好好孝顺你妈，你要照顾你妹妹……”
　　我听了后心里很难受，觉得之前对父亲的态度太恶劣了，一度还想，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和家人善待父亲。但转念一想，即使时光倒流，我们依然不会好好待他，毕竟他太窝囊太无能，我们没有耐心和爱心，持之以恒地温柔爱他，他还会是那个憋屈的男人，还会是那个卑微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