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友
杏花,是带着诗人的情怀、画家的灵魂盛开的,灵犀笔下,缠绵于世,流盼古今。
故乡村口的一株老杏树,我不知道它的年龄,只记得小时候就存在了。树干粗壮有力,深棕色的树皮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裂纹如同老者脸上沧桑的皱纹。它就像一位沉默的老人,一直守在那儿。我每次回老家从它旁边走过,心里莫名地感觉踏实,就好比在喧嚣的世界里闯荡久了,突然遇到一个能让你静静依靠的肩膀,亲切而温暖。
三月的某日回乡探亲,村口的那株老杏树已是春意盎然。老树黝黑的枝桠上,初绽的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月光似的银晕。有的已怒放满枝,洁白如雪。有的刚刚鼓起米粒大的苞,像蛰伏的星子。一幅“虬枝铁干著春衫,沧桑骨上绽天真”的景象,在春风里荡漾开来。
老屋在村口的老杏树旁边,春日中午的暖阳下,父亲常取出那把沉淀着岁月却毫无光泽的紫砂壶,半仰躺在竹藤的摇椅上,品着一壶春茶,闻着一缕杏花香,哼着不知名字的小调,恐怕春风都会有几分嫉妒。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昌乐县的方山发现了蓝宝石,据说其形成可以追溯到1800万年前的火山爆发。自家院子老井里的泉水,就是村西方山下的余脉,清冽甘甜,舌感醇厚,最适合泡茶。我回家的日子,父亲便会轻捻一撮春茶,与我静享悠闲时光。每当此时,父亲满脸沧桑的褶皱里,塞满了惬意的光晕。父亲一边把着茶壶,一边仰脸看着杏花,诙谐地说,我不是在饮茶,是与杏花争宠,也是揽春天一分春色。
祖父留下的一个古瓶,这时便不再寂寞,母亲时常剪几根带着花苞的杏枝插入其中,给冷清的老屋里添了一抹亮丽的春色。巧的是古瓶带有一幅杏花的图案,虽不知烧制于什么年代,但那杏花与瓷器的结合,浑然天成,既有自然的灵动,又显匠心的细腻。釉面如凝脂,浅粉花瓣似被春风揉碎,散落青白瓷胎上,每一道冰裂纹都似暗藏未绽的蕊心,光影流转间恍若枝头薄雪簌簌而坠。两种春色,一种闲情,在老屋里弥漫。
我曾在网上览赏过荷兰画家梵高的杰作《盛开的杏花》。画面上,湛蓝的天空背景衬托出洁白的杏花,色彩鲜艳而富有层次。枝条错落有致地延展在画布上,仿佛在轻轻地摇曳,给人一种宁静而美好的感觉。每一朵花都仿佛在向观者诉说春天的到来和新生命的喜悦。这幅画不仅是一种视觉享受,更是对生命、希望与爱的礼赞。
大自然的杏花,不只晕染了时令,美化了春天,还把杏花之美传递给了人类,让杏花的美,或洇在器物上,或灵犀在诗人、画家笔下,使杏花的一段时光成了永恒。
春风徐徐,满树绽放的杏花如美丽的风铃,整棵老树便成了悬空的铃铛架,千万朵白花齐齐颤动,似乎能听见阳光穿过花隙的簌簌声。我喜欢站在老树下,仰望它玉蕊凝霜的清冷底色,欣赏它腮边浅醉的红晕。最妙是在月夜,花影婆娑,静谧的光景里,恍若看见李易安在捡拾“知否知否”的叹息,陆放翁的毛驴正踢踏着“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平仄。
清明时节一旦逢着绵密的雨,被打湿的花瓣粘在地上,会拓出淡粉的泪痕,让春风发出无奈的一声叹息。我倒是喜欢它无雨时的花落,偶尔春风旋起,便纷纷扬扬,宛如一场逆向的雪,追逐着旋向天空,让我看到了坦然,无声的乐章里,交织着生命的轮回,没有悼惜,没有憎嫌。
昨夜梦回老屋,见柔和的月光悄悄地泻下来,正为老杏树文身。每一朵花影里,似乎蕴藏着历代赏花人、写花人、画花人的目光。春风忍不住寂寞,轻轻一挥,杏花似春雪簌簌落下,逐着落英的流水,把清明时节淌成了会动的《杏花图》。
如今,我已成了那个老杏树下喝茶的人,手里端着父亲用过的紫砂壶。